春天往往都是纏綿的,不僅有纏綿的雨,也有纏綿的人,甚至連思緒都是纏繞在一起,難以分得開。
細細的雨珠就這樣灑落,不大,但是足夠糾纏,不管不顧的往地上貼,往房屋貼,往樹木貼,往人身上貼,顯得多情卻又無情。
荀攸見到了荀諶的時候,正是荀諶在長安的院子內。
雖然說荀諶長期是在并北,但是在長安的安平坊之中,依舊有屬于他的一個小院。院子不大,僅有三進,一進門便是照壁,拐過照壁便是前院。前院一角有一個并不是很大的池塘,池塘當中靠近墻體修著假山,水中似乎養了些鯉魚,荀諶正站在水池之前,捏了些魚食什么的撒入水中,引得水池當中的鯉魚翻滾爭食,水花四濺。
荀諶穿著一身白,亮眼之極。
在漢代,想要穿一身白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畢竟所謂麻黃麻灰是常態,但是要是麻白就不常見了。只不過因為在并北有了硫磺漂白術之后,純白的東西也漸漸的多了起來,所以荀諶自然也就穿起了這些的衣物。
雖然說硫磺熏蒸產生出來的氣體有害,對環境也有污染,而且經過熏蒸漂白的衣物也不見得能保持多久的白色狀態,在經過日照風吹雨淋之后,也漸漸的會恢復原本的顏色,甚至比原來還要更黃一些,但是,這個問題,在漢代,有誰在乎?
不得不說,荀諶穿上這一身白衣,加上荀諶本身相貌也是極其出眾,簡直如同閃著光華一般,要刺瞎了荀攸的雙眼。因為在荀攸記憶里面,荀諶幾乎就是等于被流放的,應該是形銷骨立才是…
結果現在,似乎比荀還要更搶眼。
荀諶當年,是被荀氏家族所流放。
袁氏作為天下冠族,自然有些什么風吹草動的,就像是后世點了特別關注一樣,任何細小的,甚至無聊的推送,都會叮咚一聲,吸引旁人的目光。
因此當袁紹投奔了冀州之后,荀氏就立刻密切注視著,而且不僅僅是荀氏,絕大多數的士族也都在看著,所以當袁紹稍微表示了一下態度之后,冀州士族的風向立刻就轉變了,作為潁川士族在冀州的荀諶,自然就接到了家族之中的指令,要求荀諶和袁紹進行接觸,并且協助袁紹在冀州的奪權。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荀諶對于袁紹了解得更多,更深刻之后,荀諶也就越發的感覺到了失望,甚至阻止了之后來的荀,告誡荀袁紹并不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主公,之后便在完成了家族任務之后,辭官隱退,轉道來了并北。
而荀諶的選擇,和家族的要求并不相符,因此家族之中自然很是不滿意,他們認為縱然袁紹實在不行,荀諶也可以作為一個棋子,繼續為家族貢獻力量。好比備胎也要有備胎的覺悟,每個人都想要當千斤頂,那怎么能行?
因此最終意見不能統一,于是荀諶便被家族當中除名了。
或許在那個時間點,荀諶到了并北,只是想要走一走,看一看,散散心的成分居多,但是真到了平陽之后,得知斐潛從零開始,一步步的將平陽收整繁榮起來,心中也就不由得有了些許計較。和家族之中因為政見不同導致最終鬧翻的荀諶,被家族遺棄,到了平陽之時,何嘗不是兩手空空,毫無基業?
見到了斐潛一個河洛支家也能打造一番基業出來,頓時引得荀諶也不由得重新振奮起來,旋即找到了斐潛毛遂自薦,直至今日…
“見過叔父…”
荀攸低頭拜見。
雖然說荀攸的年齡和荀諶差不多,但是荀攸的輩分和荀諶差了一輩。所以荀攸前來拜訪,荀諶也不用出門迎接,站在庭院之中已經算是盡了禮節了。當然,這其中依舊還有驃騎將軍斐潛的加持。
“公達,族中如何?”荀諶將手中最后一點魚食撒入池子當中,一邊引著荀攸走向廳中,一邊問道。
“回稟叔父…”荀攸神色之中不免泛出了一些黯淡,“族中已經大不如前了…”
當年潁川之人當中有些投了袁紹,袁術心中依舊有些好大不快了,派人到了潁川溜達了一圈,竟然沒有人乖乖的聽話跟著來,也就落下了積怨,到了后面發現不僅是跟了袁紹,還跟了曹操,唯獨沒有跟著袁術他自己的,這怒火自然遮掩不住。
在董卓劫殺陽城之后,陽翟也沒有能夠獨善其身。
或許是匪賊,或許是黃巾,或許是一些什么其他的兵卒,反正在曹操和袁術幾次進退攻伐之間,陽翟不可避免的遭到了兵災,許多莊園被毀,而荀氏原本最為主要的基地,甚至那個一度舉行了多次荀氏公講的別院,也盛筵易散,毀于兵火之中。
荀爽死后,荀壓不住所有的荀氏族人,因此荀氏也就分為了兩大塊,一塊跟著荀北上到了曹操之處,另外一部分則是留在了陽翟,而這些留下來的,基本上都或死或傷,莊園敗壞…
現在的荀氏,也就是剩下了留在許縣的荀這一部還算是比較完整。
“…”荀諶聽著荀攸的講述,默默的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拿著勺子的手微微顫抖了幾下,幾滴水滴濺在席子之上,暈染出幾塊銅錢大小印跡。
在席子邊緣之處的泥爐之上,一個水壺燒著,荀諶荀攸沒有叫仆從侍奉,兩人隔著桌案坐著,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只聽到水壺之中水聲大了一陣之后,又漸漸的沉寂下去,仿佛是在積蓄著力量,等待著下次的爆發。
春雨發現了廳堂之內竟然還有這樣一個小泥爐,頓時惱怒的企圖繞過屋檐,撲將進來,但是無奈只能止步于爐前的一尺,便只能狠狠的將這一方木板打得濕透。
“若某依家族之言,隱于汝南山中,恐怕此時亦為白骨矣…”荀諶一邊說道,一邊從一旁的小陶罐之中用小木勺取出了一些茶葉,放到了茶壺之中。
荀攸眉眼跳了跳,但是不敢做什么回應。
“征西…嗯,驃騎亦喜茶…”荀諶坐著,等待著水開,指了指茶罐,示意荀攸自己看,“不過驃騎之茶,與別處不同…”
漢代茶葉,大部分都是以茶磚的形式存在的,大體上可以看成是后世的那種普洱茶。完全發酵,揉制壓成緊密的方塊狀,需要使用的時候用小刀或者是小錐子翹下一塊來,然后在滾碾之中碾壓成為碎末,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一同放進鍋釜之中烹煮。
所以漢代的茶湯,什么味道的都有。實在沒有什么東西,抓兩塊石頭洗洗一起煮的都有…
荀攸取過小陶罐,打開封口,一股茶香就撲鼻而來,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脫口而出的說道:“好茶!”
荀諶笑笑,微微點頭說道:“昔日之茶,用烹煮之法,多加雜物,欲多為貴,求繁逐豐,以為美也,卻不知反失其本,誠為可嘆。驃騎至并北后,便改用新茶之法,取青葉,擇鮮嫩,以溫火慢去其寒,以陰曬再去其燥,求其不偏不倚,不熱不寒,究其源本,清身正體,亦合君子之道也。”
“如此繁瑣,豈非貴重?”荀攸捧著這樣一小罐茶葉,估摸著說道,“不知所需幾何?”
荀諶搖了搖頭說道:“此罐不過五百錢爾。”
“五百錢?”荀攸托著巴掌大小的小罐子,看著罐子之內的茶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漢代,茶葉么,價格一向不便宜。
因為產地和產量的原因,導致很多地方甚至是等同黃金,所以若是這么一罐,又像是荀諶所說的那樣,荀攸原本預估的價格怎么也要三四千錢,結果沒想到才五百錢,確實是有些出乎意料。
荀諶微笑著,看著荀攸說道:“君子之道,豈可以錢財多寡而論之?洗心滌性,孕于細微之處,令百姓黔首亦可體會君子之風,方為驃騎心思獨到之處。”
荀攸恍然。
不過么,實際上這些茶葉的價格么,并沒有荀諶荀攸這些人想象的那么高。
很多東西都是這樣的,產量稀少,物以稀為貴,自然價格就高上去了,而對于斐潛來說,茶葉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合適的地點,大規模的種植和繁殖,然后就可以持續的產出了,像茶樹這樣多年生植物來說,漢代的環境比起后世來有更多的區域可以種植。
茶樹,喜歡溫暖潮濕的環境,而漢代,這種地方很多。
雖然當下好多大澤逐漸的在縮小,但是真正變成后世那種四季分明,南北溫差極大的局面,是經歷了兩次小冰河時期之后才變成的局面。雖然說現在小冰河確實是降溫了不少,但是很多地方依舊還很不錯,比如漢中,還有川蜀…
荀攸手中的小罐子,就是在漢中開辟出來的山地,種植出來的茶葉。
茶樹不用太平整的土地,也不用像是莊禾一樣,需要特別開墾什么水渠,只需要初等的施肥和灌溉就可以了,既不用占用耕田,又可以有額外的產出,至于泥陶罐子什么的,也可以順便就在一旁燒制了,簡直就是漢代最佳的經濟作物。
再加上不是壓制實心的,因此一小罐茶葉其實并沒有多少重量,也就大概二兩多一些的樣子,雖然拿在手中感覺挺沉的,但是那是因為陶土罐子啊!
陶土罐子能不重么?
這個跟后世那種什么什么包裝,簡直是一模一樣的…
水開了,咕嘟有聲。
荀諶將水壺的水提來,先略在茶壺之中倒了些水沖洗掉了茶葉表面的塵土雜物,然后再次沖泡之后,才倒出了兩小碗茶水,將其中一碗推到了荀攸的面前。
荀攸低頭看著,茶湯清澈見底,隱隱茶香撲鼻,不由得低低贊嘆一聲,先向荀諶謝過,然后捧起碗,緩緩喝下。
旋即,是第二次沖泡。
然后第三次。
三次沖泡之后,荀諶便停了下來,然后將茶葉從茶壺之中掏了出來,放到一旁的小平地缽之中,顯然是不準備再次沖泡了。
“這茶葉…”荀攸看著被沖泡舒展而開的茶葉葉片,有些疑惑,看這個樣子,這些茶葉難道不吃么?
荀諶也沒有立刻回答荀攸的問題,而是自顧自的將茶具什么的都規整好了,才叫來了仆從抬下去,等仆從將爐子和茶具都撤下,又端上了一些糕點干果之后,荀諶才緩緩地說道:“為君子者,取其精華足矣,豈可盡食之?”
荀攸愣了一下,吸了一口氣,默然不語。
這些茶葉真的會浪費么?不會的,仆從撤下去之后自然就會分掉了,對于這些仆從來說,這些經過了三次浸泡過的茶葉,依舊是難得的佳品。
荀諶輕聲說道,聲音雖然不大,但一字一頓,充滿了力量,“天地萬物,需有余數,不也用其盡也。天盡則昏,地盡則瘠,人若盡,則亡…”
“治國之道,亦同于此。愚鈍之人,只知斂千家萬戶之財,占千畝萬石之地,尤不得足,孰不知吃盡用盡,便是百姓動蕩,大亂滋生…”荀諶繼續說道,“此茶價雖不高,然并北關中盡用之,亦販西北,所需數目極大。僅此一項,便年入二百萬錢!然于此之中,農夫、陶工、走運、商賈亦得其余,各得其利…如此,公達可明白了?”
荀攸眉眼動了動,但是依舊默然。
“山東之人,已然途盡。”荀諶聲調轉寒,緩緩的說道,“光武定于雒,亦困于雒也。百年前后,可有變化?治下之民,可有余利?人用其盡,焉得不反?黃巾之亂,其數亦定,雖鎮之一時,國本亦動,故而有如今之局也…”
貪婪永遠都是無止境的,不要指望著貪婪能夠發什么善心,但凡是將人往死里用的,必然會出現各種亂局,或早或晚,這是定數。
斐潛覺得荀攸是個人才,打算將其留下來,荀諶自然也是贊成,畢竟一來荀攸確實可堪一用,二來荀諶自己一個人也覺得有些單薄,尤其是在荊襄這一幫子人面前,因此能夠拉荀攸入伙自然是最好不過。
但是縱然如此,荀諶并不打算苦勸,也不打算哀求,而是讓荀攸自己去體會,因為荀諶相信,蠢人勿鼓,愚人不言。蠢笨的人只相信自己所看到聽到的,根本看不見也聽不進去其他人所表明的道理,所以縱然是用鐘鼓在其身旁敲響,也未必能將其震醒。
而聰明人,響鼓不用重錘。
一碗茶,卻將驃騎將軍斐潛和原本山東諸人的區別展現得淋漓盡致,當年荀諶也是看到此點,才留了下來,而他也同樣相信,如果荀攸夠聰明,也一樣會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