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朔日辛卯,日有食之。
袁紹頓時傻了眼。
在漢代,或者說在古代,日食月食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甚至因為日食月食掉腦袋的,也是大有人在。
袁紹正在風生水起的搞水德,接過老天爺絲毫不給面子,當場拂袖而去,立刻就影響到了一大幫子人,甚至有些侍御史的開始上書,“…惟時羲和,顛覆厥德,沈亂于酒,畔官離次,俶擾天紀,遐棄厥司。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瞀奏鼓,嗇夫馳,庶人走…當今天象警之,若罔聞知,不謹行遵意,恐觸怒于天,頻下災禍也…”
甚至有些人將這個天象和之前的蝗災聯系了起來,然后表明是有大臣不修仁德,致使上天震怒云云,一時間冀州紛亂。
為什么不是天子的問題?
因為誰都知道,現在天子連成年都還沒有,根本管不了大漢上下的事務,所以跟劉協沒有多少關系,那么有關系的是誰?
首當其沖的便是袁紹。
袁紹大怒,當即怒稱:“日或有蝕,南北皆見!豈有普天下皆禍之理!若有禍,禍于何處,又將何出!”
侍御史諾諾不能答。
不過百姓眾人么,嗯,有名有姓方為百姓,自然是不會因為袁紹的這個解釋而平息議論,加上漢代確實娛樂節目比較少,能吃的瓜也不多,所以反正有事沒事聊幾個征西銅錢的也是應有之意。
于是乎,袁紹原本高大光鮮亮麗的形象,就蒙上了一層黑灰。
然而,這只是一個開頭而已,更壞的情況發生在后面…
四月,望。
臧洪于渤海改旗易幟,宣稱脫離袁紹麾下,回歸大漢統屬!
渤海郡原本算是袁紹起兵的大本營,但是在前一次蝗災的時候,有好幾個縣都是顆粒無收,過慣了月光族的貧下中農頓時就活不下去了,然后袁紹表示,這群提前消費透支信用的都是些不懂規劃不思進取之輩,不值得動用政府救助,因此渤海郡相當多的農戶,被迫背井離鄉,紛紛逃亡。
這其實也不算是什么多大的事情,螻蟻么,天要下雨,總是會淹幾個蟻窩得,這能怪得了誰?但問題是,袁紹出兵攻打并州,接二連三,嗯,三番五次得征調各地錢糧,這就不僅是寅吃卯糧得問題了,而是直接殺雞取卵了!
渤海原先就不是什么非常繁華富庶的大郡,再加上之前受災,許多農戶逃亡,因此袁紹的征調對于冀州其他郡縣來說,或許還可以支撐一二,但是對于渤海郡來說,則是苦不堪言,再加上有了袁紹搞水德引發了日食這么一檔子說法…
臧洪原本是袁紹的頭牌,咳咳,是頭面,嗯嗯,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大家明白就可以了。想當年在酸棗聯盟之時,各地諸侯上演一場鬧劇,爭權奪利紛爭不休,又害怕沾染因果相互推諉,倒是臧洪不管不顧成為了上祭壇盟誓之人,然后代表袁紹接受了盟主的位置,因此也得到了袁紹的器重,旋即不久之后便找張超要了去,授予了渤海太守之職。
袁紹的思維模式很大漢,也是很符合社會標準的,臧洪替袁紹盟誓,取了盟主之位,雖然大家都清楚這個盟主除了一個名號之外,并沒有什么鳥用,但是袁紹依舊感謝了臧洪,授之于重職,將臧洪從一個郡縣的小小從曹,提拔成為一地太守,也算是恩寵有加。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袁紹樹立在前面的頭面人物,卻成為了反對袁紹的急先鋒,這如何能讓袁紹吞咽下這口氣?
幾乎是在接到了臧洪改旗易幟的消息的同時,袁紹就立刻糾集人馬,兵發渤海!
然而,俗話說的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但是實際生活當中應該是福基本不至,禍基本不停…
袁紹也是如此。
就當袁紹氣呼呼準備統領大軍親自討伐臧洪,讓周邊的那些嘰嘰喳喳的家伙們知道“袁”字不是隨便都可以說可以寫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病痛襲擊了袁紹,頓時讓袁紹癱倒在出戰途中。
說起來,袁紹也漸漸的接近了漢代平均男子的壽命線,再加上這兩三年基本上都是南奔北走,東征西討,身體的負擔也是非常的大,所以在心情大起大落之后,也難免邪風入體,病痛纏綿…
袁紹一病,頓時袁氏上下就動蕩起來。
在漢代,病痛這種東西,可不是找個醫師開個方子吃點藥湯就能痊愈的,因為醫療技術的不健全,有太多太多的人就這樣病著病著就一命歸西的也是大有人在,因此原本壓制在水面之下的問題就漸漸的浮現了出來。
大公子袁譚,最開始的時候也是跟著袁紹在軍旅之中,因此也很受軍隊將校的認可,所以很多人都認為袁譚應該是袁紹的繼承人,在袁紹臥榻不起的時候應該出面主持事務…
二公子袁熙個性親和,因為是庶出的原因,所以待人處事都比較溫和,又迎娶了冀州大族之女,所以很多冀州人士也認為如果袁譚不能繼承大業,那么袁熙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然而,事情就是這么的有趣,袁紹既不認可袁譚,也看不上袁熙,偏偏喜歡幼子袁尚,所以么,冀州士族幾乎所有人的押注基本上全都落了空!
頓時冀州各地紛紛朝袁紹發來慰問函,對于袁紹的身體表示了十二萬分的關切和慰問,甚至有人表示在家中天天為袁紹焚香祈禱等等,然后必然在信函末尾附加一句,建議和推薦他們所押注的袁譚或是袁熙回到鄴城主持大局。
看到這些信函,袁紹不由得躺在床上憤怒的大叫,狠狠的拍著床榻,老子還沒死呢!
于是乎,袁紹對于袁譚和袁熙的印象越發的差了起來,而對于在身邊每日昏定晨省的袁尚越發的看的順眼…
畢竟漢代的標準,以孝為先么,有孝便是好人,純孝就是大好人,至誠至孝便是最頂尖的好人,袁紹便認為袁尚如此孝順,將來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于是乎,袁譚表示要回來盡孝,袁紹拒之;袁熙表示要回來端茶遞水,袁紹斥之。
一時之間,冀州人心惶惶,就連出發取渤海征討臧洪的軍隊都耽擱了下來,駐留不前…
除去袁紹不談,看到日食的地方也不僅僅是在冀州一地,在并州的斐潛這里自然也看到了日食。
在學宮的一個博士也不知道是那一根筋搭錯了位置,也給斐潛上了一份行章,表示日食是天示警兆,表示災禍降生,要斐潛善待子民,休養生息,消除弊端,減輕賦稅,方可避免天災降臨云云。
斐潛笑瞇瞇的當眾表揚了這個博士,并且認為這個博士對于天災禍事很有研究,便加封了這個博士為福禍巡風使,讓他專職去查看各地福氣災禍…
對于冀州的變故,在斐潛治下也有兩種不同的聲音,一種就是趁他病取他命,既然袁紹當下虛弱動蕩,就不妨進軍東征,取得冀州;另外一種就是暫且坐看事態發展就好,不要太早參與進去,先穩固自家的基本盤再說。
經過兩三天的商討,斐潛也最終還是決定了不出兵。
畢竟連番征戰下來,損傷也是不少,再加上四五月正是田地里面莊禾生長,草原之上牲畜繁殖的季節,此時出兵,確實有些太過于勉強,而且就算是大軍能供攻入冀州,然而戰線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鋪開的太大之后怎么有效統管,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到時候若是一個不妥當,倉無所得,野無所掠,怎么可能持久?
因此還是踏下心來,老老實實種一兩年地再說吧。
縱然大多數人都認可斐潛的決定,但是依舊還是有人會覺得惋惜,畢竟冀州肥肉一塊,有這么好的機會,卻只能旁觀,未免扼腕。
方針頂下之后,斐潛便收攏了兵線,除了在北面繼續支撐劉和的一部分開支,讓劉和有能力在袁紹后方幽州搞風搞雨之外,其余的地方基本上都處于一個收縮防御的狀態。
拋開重新關注種田的斐潛不談,在豫州之處,皇帝劉協也認為這是一個收拾袁紹的大好機會,趁著大朝會的時候就打了曹操一個措手不及,公然向群臣說道:“如今天降警兆,乃主重臣失德!如今大將軍袁,不思奉王,私逞強橫,百姓流離,兵火連綿,乃罪責深重也!今聞冀州動蕩,可乘此良機,發兵河北,征討忤逆,不知各位愛卿意下如何?”
說的失愛卿,但是劉協的目光卻只停留在曹操身上。
曹操微微低著頭,雙手持著朝板在胸腹之間,一動不動,宛如木雕一般。
一旁的滿寵拱手說道:“啟稟陛下,如今天象示警,乃主為政者恭自反省,以求神庥也,豈可再動刀兵,致使百姓涂炭…”
劉協轉向了滿寵,說道:“愛卿此言…所謂為政者,乃何人也?”
“這個…”滿寵眨巴了兩下眼皮,說道,“為政者,當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不賞私勞,不罰私怨,若失仁德,當失其政也,陛下不必憂慮,行不義者當自斃也…”
劉協啞然失笑,按滿寵這個意思,我現在什么都不做,等著就好了?
“曹司空,此事,愛卿之意何如?”劉協也懶得理會滿寵,便直接點名曹操問道。
曹操不慌不忙的拱拱手說道:“陛下所言極是!然河東多有大族,其多踞塢堡,人丁附庸,糧草積累,而如今兗豫疲敝,倉廩空虛,實有心討賊而無力也!不若明發檄文,表明大義,斥責邪崇,賞善宣德,當定使其迷途知返也!”
劉協看著曹操,忽然一笑,點頭說道:“就依愛卿之意。不過…若是依舊罔顧王令,只逞私欲,又當如何?”
曹操應道:“當討也!不過其割據日久,若即征伐,必致人心背離。兵甲乃國之重器也,不可輕舉,亦不可輕悔,如果舉兵,亦當慎重,方可至勝。”
劉協沉吟了片刻,點頭同意。
朝會結束之后,曹操回到了自己的府衙之中,召開了小朝會。
劉協開始和曹操爭奪權力,這其實也在曹操的意料之中,然而讓曹操沒想到的是,這一天竟然來的那么快,那么的早。
見眾人皆落座之后,曹操輕輕敲了敲桌案,說道:“今日之事,諸位以為如何?”皇權和相權,天生就是冤家一對,根本融不到一起去,而曹操現在所言,同樣也是一種態度上的試探。
在短暫的沉默之后,夏侯氏兄弟和曹家子弟,不約而同的表示了立場,這一點并奇怪,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夏侯氏和曹氏在軍隊上的絕對掌控權,說不定現在曹操已經被人架空了…
曹操微微點點頭,然后轉向了另外幾人,劉曄、滿寵、程昱、陳群等人,尤其是坐在上首的荀彧…
劉曄默然不言。這一點可以理解,畢竟劉曄也多少是出身皇室,這種事情自然不方便發表什么意見。滿寵皺著眉頭,也是沒有說話,這也沒有關系,至少大朝會上他也替曹操擋了一個回合。
程昱向來沉默寡言,不指名道姓的問,一般也不會主動說話,所以現在不說話也很正常。陳群加入這個小集團相對較晚,資格擺在那邊,坐得也比較靠后,所以別人沒有說話表態,他自然也不會不顧秩序搶先發言。
而唯一現在應該說話的荀彧,卻沒有說話。
曹操面色平緩,不緊不慢的用手指頭敲著桌案,嘟嘟嘟的就像是一只啄木鳥,在用聲波探知樹皮之下的蟲子,似乎很從容。
大朝會上,劉協用出兵冀州來逼迫曹操,讓曹操表明立場,而曹操也在這里同樣也詢問他的下屬立場,政壇官場,向來就是如此。
劉協真的在乎出不出兵?
不,劉協更在乎的是曹操和袁紹是不是站在了一起…
而現在,曹操就想要知道,在他的這個小集團之內,有誰的屁股歪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