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山寨,是卡在太行山山徑東西方向上的山道狹小之處建立起來的,雖然不至于像是什么函谷關,壺關等關隘的地勢險要,但是也不是那么好攻陷的。
寨墻依托著山體,只有東西方向上的兩個寨門,在山寨的內部山體區域,依托山勢搭建起廳房和哨塔,還將幾個原本的山體上的天然小山洞重新擴大少許,作為存儲糧草和一些重要物資的場所。
袁紹兵卒從東向西攻打,擁堵在山道之上,進退不得。除非袁紹愿意付出大量的時間去繞道,否則只能走這一條山道才能出太行山區。
因此袁紹對于這個山寨也是志在必得,進攻十分兇猛。
斐潛對于南北兩路攪亂冀州的戰略雖然有信心,但是在漢代完全沒有即時通訊的情況下,對于戰局的變化,也只能是七分靠猜測,三分靠賭運。
山寨寨墻之處,雙方兵卒時不時有人倒下,廝殺聲和慘叫聲,與戰鼓聲混雜在一處,驚天動地的在耳邊匯集在一起,就連斐潛的思緒也被這些聲響敲打得斷斷續續,難以連貫的進行思考。
賈衢作為前線的指揮官,一方面要鼓舞兵卒士氣,一方面也要及時調配兵卒輪休,連日下來,嗓子都喊啞了,依舊堅持在一線。
這一場戰役,不管是對于斐潛還是賈衢來說,的確是一個極大的考驗。
陽光熾烈,血氣蒸騰。
斐潛攀爬到了山體的高處的一個巨巖之上,處手搭涼篷,遮住側面照射過來的光線,才能大致上分辨出遠處袁軍主陣,在袁氏旌旗之下,那個正在指揮著兵卒的身影…
想必是袁紹也在遠處觀測著這里?
上一次見到袁紹,依舊看他鮮衣怒馬,招搖過市,而自己則是避退三舍的路人甲路人乙,而現在,雙方卻處于同一條線上,相互搏殺…
可惜了,若是再多一些時間,就能將單通望遠鏡做出來了,也就能看清楚遠處袁軍本陣具體什么樣子了,至少可以看一看袁紹現在的表情,想必是相當的精彩,也可以作為自己判斷南北戰線發展的一個依據。
單通望遠鏡的原理并不復雜,復雜的是對焦。這玩意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出來的,畢竟光軸和焦點不能匯集在一起的話,望遠鏡就是個笑話。
黃氏工房里面的工匠,為了琢磨出怎樣才能確保對焦,已經消耗了不少水晶了,或許今年年底,或許明年也就差不多了,但是現在,還是只能憑借著肉眼來看。
山寨之上的喊殺聲漸漸小了下去,說明又是一波的袁軍進攻被打退了…
“袁本初學乖了啊…”斐潛嘆息著,對著走過來匯報戰況的賈衢說道,“這么長時間,都不肯派大將攻城,只是派遣兵卒消耗…”
賈衢笑了笑,抹了抹頭上的汗水,泥灰和汗水一道道的,加上皺巴巴臭汗一身,讓這個原本儒雅的青少年就像是一個難民。“哈哈哈…袁本初也不是傻子,吃虧了,也就聰明了…”
當然,若是說外表形象么,斐潛自己也是好不到那里去。就不說什么灰塵和汗漬了,這些都是小事,更重要的是,斐潛覺得身上頭發里肯定有不少的虱子,正在歡快的爬動吸血,可惜自己完全沒有空閑去打理一頭的長發,只能是忍著…
該死的戰爭!
所以說,就單單從生活條件這個方面上,斐潛也確實佩服袁紹,畢竟袁氏子弟,一出生就是嬌生慣養,但是袁紹依舊能這樣堅持親臨一線,和大頭兵站在一起,忍受著風吹雨打,泥沙蟲咬的軍旅生活,這對于如今已經是大將軍的袁紹來說,確實很不容易。
至少比袁術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斐潛望著遠處,微微嘆了一口氣,也有些無奈,特意一直留下來三十人的弩手,完全沒有了用武之地。
因為知道斐潛這里的強弩陰人很厲害,所以袁紹派出來在戰線最前的,最大的軍官也就是屯長級別,其余的較高級別的將校全數都在后面督戰,更不用說像是袁紹顏良這樣的重量級人物了,導致斐潛手里的這張牌,憋了半天就是沒機會打出去,多少有些郁悶。
袁紹親自一線督戰領軍,確實是讓袁兵爆發出了高達百分之兩百的實力,不僅給斐潛的山寨陣線帶來極大的壓力,而且在遠處山阜上下,對于袁紹的保護也是相當的到位,里三層外三層的全都是袁紹的親信護兵,幾百米內有些樹木,也都盡數伐倒了,根本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也就是說,就算是斐潛有暗中派斥候哨探,企圖潛藏著,等袁紹抵近了搞一個什么斬首行動,成功的幾率也幾乎是為零。
哎呀,不好辦啊…
斐潛瞇著眼,向賈衢招了招手,讓他跟自己一樣坐在巖石的邊緣處,看著遠處也在休整的袁軍兵陣,輕聲說道:“袁本初如此不恤兵卒,日夜不停督促強攻…多少有些不太正常…”
賈衢聞言,沉思了片刻,頗為振奮的說道:“主公之意是…太史、趙二位將軍成功了?”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某只是如此猜測…不過…也有可能是南北都失利了,導致袁本初可以放心大膽的強攻此處…”
“什么?”賈衢嚇了一跳。
斐潛嘿嘿笑了兩聲,說道:“不過可能性不大,若是南北兩線都失敗了,按照袁本初的性子,此時應該大肆宣揚,肯定會派遣兵卒陣前喊話…不過么,也說不準就是…”
這倒也是。
雖然斐潛心中有六七分的把握,但是萬一呢?
這也是誰也不敢打包票的事情。
如果真是側翼勝利了,那么面對袁紹如此兇狠的攻擊,撤退到壺關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斐潛和賈衢基本上還可以保證安安全全的退回壺關去,以空間換取時間,將袁紹的戰線拖長,就算是失去了這里的山寨,問題也不大,畢竟兩翼崩潰的袁軍必然不可能堅持得了多久。
若是猜測錯誤,袁軍兩翼的局面并沒有那么敗壞,或者說是還處于僵持的狀態之下,那么斐潛這里輕易撤退,就等于是白白拱手讓出了這個重要山寨,助長了袁軍的氣焰。
如果局勢更加惡劣一些的話,如果斐潛堅持不撤退,兩翼又不利,等到自家兵卒體力消耗很大的時候再向著壺關撤退,恐怕不僅是難以為續,就連壺關恐怕也不好保全了…
太史慈,趙云。
趙云,太史慈。
這兩員歷史上的猛將,真的能撕扯開袁軍兩翼的血肉,讓袁紹疼痛難忍么?
遠處的袁軍亂哄哄一片,但是很明顯并不準備就這樣放棄,而是還要趁著天色尚未完全昏暗之前,再來一波…
山道什么的其實并不是最大的困難,最大的問題是在袁軍正式組織著要攀爬山寨寨墻的時候,卻往往被山寨之上拋下滾木擂石,打得是臂斷腿折,梯毀人亡。山寨,自然不可能少了山石,雖然消耗也大,但是一開始的儲存量也不少,所以一旦袁軍架上的梯子什么的被砸斷,袁軍也就只能是發一聲喊,狼狽而逃了,誰也不是漢代蜘蛛人,沒辦法空手爬山寨寨墻,然后整理敗兵,重組陣列,又得花費很長時間,斐潛這些兵卒也就自然得到一些寶貴的休息的時間。
縱然如此,消耗依舊難免。
或是力氣不足,或是臨戰可能準頭失常,又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導致總有幾次云梯被架上了山寨寨墻之上,這個時候變純粹變成了冷兵器的鐵血磨盤,斐潛也大多只能是在后方眼睜睜的看著…
袁兵縱躍上了寨墻,附近的征西兵卒齊齊用刀槍扎砍而至,袁兵在袁紹的鐵血督戰之下,也是激發出了兇悍的氣息,往往都是懷著拖一個墊背的心理沖殺上來,因此雖然裝備不良,甚至連格斗訓練都不是很足,躲不過當胸扎來得長槍,便用兩敗其傷的方法,或者砍殺,或撲拽,總之若是被袁軍抓住了空檔,征西兵卒也是要賠出一條性命出去。
再加上山寨之下的袁軍弓箭手始終沒有停下向上拋射進行騷擾,射得多了總有些流矢摸中了獎,因此斐潛手下的兵卒的傷亡也逐漸的攀升…
身旁同伴中箭而斃,與中刀而死,鮮血橫流,慘叫殘喘,給兵卒造成感觀上的刺激是很大的,要不是斐潛的手下大多數都是經歷過戰陣的,并且來來往往還有一些隨軍的醫士不斷的跑上跑下,包扎救治,安定軍心,說不得早就有些兵卒士氣下降動搖了。
袁紹那邊也是如此,只是因為袁紹的督陣,不得不保持著一根高壓的線,所以還能堅持,而若是這根線崩了…
天色漸漸的暗淡下去,進攻了一整天的袁軍總于是退了下去,開始休整。夜戰,對于袁紹軍隊來說,要求還是太高了一些,畢竟袁紹的兵卒之中,大多都是原本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冀州人,夜間視覺這種能力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必須品…
“我們也要撤了…”斐潛看著自家的山寨寨墻之上的兵卒,也是呈現了極其嚴重的疲態,戰斗結束的時候,許多兵卒便直接攤到在血淋淋的地面上,找到了賈衢,做出了決定。
“主公!這…這是為何?”賈衢不由得愣了一下。方才斐潛不是說了并不清楚袁紹后方是否出了問題,還需要再看看,怎么突然又決定要撤走呢?
“堅守,也是沒錯…不過…”斐潛笑了笑,指點了一下遠方袁紹本陣的旗幟,說道:“袁本初也就是憋著這一口氣而已,為何我們不讓這一口氣松下來?讓出一個山寨,來確定袁軍虛實,其實也劃算…”
“而且…”斐潛回頭望了望山寨內崖開出的那幾個山洞,說道,“我們還有那些東西…也該準備準備,送給袁大將軍一份厚禮才好…”
太過于復雜的軍事部署,在漢代基本上是不可能實現的,縱然斐潛在軍中推行了許久的掃盲工程,但是成年人的學習能力的確是令人捉急,學了這個忘了那個,然后再學那個忘了這個的事情也是常見,因此未來全面掃盲來說,還是有一段很長的道路要走。
斐潛這里都是這樣,那么當攻克山寨之后的袁軍表現,就更不可能做出很復雜的掩飾行為了,那么根據袁軍的動向,也就可以更進一步的判斷袁紹當下的局面了,所以斐潛要裝慫,退兵坑一波,順便準備給袁紹留一個小陷阱…
“先將山寨寨門的土包撤去大半,換成木料…”斐潛沉吟著說道,“先撤走四分之一的兵卒,明日午時再撤四分之一…最后放火焚燒山寨寨門…”
為了讓山寨寨門不至于被沖車直接撞開,原本在山寨寨門之處,是用土石堵起來的,現在換成木料,最后以火暫時阻斷袁軍追擊,給斐潛手下提供更多的撤退時間。
重要的是燒了山寨門,就多少減輕了些懷疑憂慮,畢竟火不能燒兩次。
聽完斐潛的安排,賈衢想了想,點了點頭,補充說道:“若是如此,今夜就必須先安排傷兵先行撤離…然后明日黃昏之時再焚燒寨門,如此一來,待袁軍進了山寨之后,也是入夜了,多半不會貿然連夜追趕…多會留于山寨中…”
是夜,第一批傷兵便開始乘坐輜重車撤出了西面的寨門,斐潛原本欲留,但是在賈衢一再要求之下,甚至不惜犯上硬來的要求之下,也只得跟著這一批傷員一同先行撤出了山寨,往壺關而去。
不過,斐潛留下了魏都和一部分的重甲兵卒,作為最后的防御手段。
第二天,天色還未完全明亮,袁軍便再度展開了進攻,因為撤走了一部分的兵卒,再加上普通兵卒有的已經得知要準備撤退了,所以不知不覺當中也沒有了搏殺的沖勁,于是乎在山寨寨墻之上漸漸的多了險情,袁軍接連幾次登上了寨墻,若不是魏都帶著重甲兵像是中流砥柱一般,死死的抗住了袁軍的攻勢,保不準都不用等到入夜,山寨就有可能易手了…
到了黃昏快要入夜的時候,賈衢一邊調配人員撤退,一邊在寨門之處放了一把火,火勢沖天而起,照紅了半壁的山巖。
“報!”一名袁兵沖到了袁紹身前,帶著喜色大聲稟報道,“破了!破了!山寨…山寨被攻破了!”
袁紹聞言大喜,連忙派遣兵卒,但是山寨寨墻之處火勢很大,覆蓋了好大一片區域,便一時之間進不去太多的兵卒,不得不一面令人撲滅火焰,一面從寨墻之上登梯而進。
許久之后,火勢總于得到了控制,先期進入了山寨的兵卒也不斷的來回報,將山寨當中的各種情形報給了袁紹。
袁紹本來是要進山寨之中好好看一看這來之不易的戰利品的,但是連日攻伐下來,身心疲憊已經是到了極點,有心而無力,于是自己坐下喘息片刻,先派了顏良去山寨之中…
顏良領命,便招呼了一聲,帶著護衛進了走進了山寨。
袁紹仰首望天,天色已經黯淡了下來,只有在西面的山頭之上,還殘留著一線的暗紅色的光芒。袁紹感覺自己從未沒有感覺到像今天這樣的疲憊,似乎身上的每一塊肉,每一根骨頭都在叫喊著酸痛,高呼著疲倦…
當年離開雒陽,因為擔心董卓派兵追捕,星夜趕往冀州之時,換馬不歇人,一路奔波,似乎也沒有今日的這種從骨子里面透出來的疲憊感。
是自己老了嗎?
袁紹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的吐了出來…
可是袁紹這一個若有若無的的嘆息,才嘆出來一半,就被山寨之中發出的一聲巨響給憋了回去!
“轟!”
巨大無比的轟鳴之聲,響徹整個山道,就連遠在山寨之外的袁紹也身形不穩,差一點栽倒在地上,周邊的兵卒騾馬驚慌失措的亂叫著,“天崩了!天崩了!”
山寨之處,騰起了一股碩大無比的煙火,黑煙滾滾之中夾雜著紅色的光滑,許多人影顯然是被嚇壞了,跌跌撞撞的亂跑亂爬,有的甚至撞到了一起…
“出了何事?!”袁紹忍著嗡嗡作響的耳鳴,抓住了一名也是臉色嚇得蒼白的護衛,大喝道,“速去查看,究竟發生了何事!”
護衛匆匆而去,過了片刻之后連滾帶爬的,帶著一臉的驚恐奔了回來,下山道的時候不知道是踩到了石頭還是踩到了什么殘肢,吭哧一聲栽倒在地,連滾帶爬的連忙再跑到了袁紹面前,吞了一口唾沫艱難的稟報道:“大…大,大將軍…顏將軍…顏將軍他…”
“混賬!”袁紹批手一把抓住了護衛,搖晃著他喝道,“說!顏將軍怎么了?”
“方…方才天崩…顏,顏將軍被天雷擊中…”護衛滿面的驚恐之色,“死…了…”
“什么?!”
袁紹瞪大了雙眼,只覺得眼前一黑,搖晃了幾下,便仰天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