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燈已殘。
田豐默默的坐在稻草鋪上,閉目養神。
睡不著。
雖然說輜重后營的管事竭盡全力的給田豐準備了一個還算是干凈整齊的單獨帳篷,但是輜重后營向來就是牛馬人畜雜居,再加上又有糧草堆積,蠅蟲木虱,老鼠跳蚤,數不勝數,這讓長時間舒適生活的田豐如何能夠習慣?
而且從到了輜重后營這邊開始,除了輜重后營管事奉上的幾個黑乎乎的雜菜窩窩頭之外,便只有一壇渾水,田豐也沒有任何胃口吃,雖然腹中多少有些饑餓,但是看著那幾個窩窩頭,實在是啃不下去。
田豐心里清楚,這不過是袁紹的威嚇而已,想用這種方式來讓田豐屈服,但是田豐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因此而屈服。
袁紹野心極大。
這個原先的優點,現在則是漸漸的變成了缺點。不懂得約束野心,只想著他人如何臣服,不同妥協和進退,必然會對于整個事業有極大的負面影響。
袁紹的要求,田豐能不能做到?
可以做得到,但問題是田豐不想做,當然,袁紹也知道這一點,因此袁紹才會如此的動怒,將田豐收監囚禁。
這個口子不能開!
要不然一發不可收拾,必須要讓袁紹知道,任何事情都是需要相互交易的,不可能因為僅僅憑他個人的意愿,就可以為所欲為!
“田公?”帳篷之外傳來了一聲低語,“田公歇息么了?”
田豐睜開了雙眼,說道:“可是元圖?老夫等候多時矣!”
逢紀一聲輕笑,讓人挑起門簾,然后先端進來一個火盆,放到了帳篷中間,又有人將一束干艾草放在了火炭之上灼燒,頓時濃煙冒起,在帳篷當中盤旋翻滾。
雖然艾草燃燒之時有些嗆鼻,但是田豐卻松了一口氣。
熏艾,向來就是驅蟲妙方,嗆鼻固然是嗆鼻,但是如此一來,帳篷之內的蚊蟲木虱等等也都紛紛逃離,就算是自己還必須在這里待著,也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
煙霧繚繞當中,田豐和逢紀兩個人面對而坐,宛如仙人一般,但是沉默許久,一張口,談的卻是俗世。
“田公,這又是何苦?”逢紀等周邊的仆從都退下了,才低聲說道。
“嗬…”田豐捋了捋胡須,說道,“若老夫不苦,苦的就是冀州百姓了…”
逢紀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并沒有和田豐就這個百姓苦不苦的問題探討下去,到了這個封面上的人物,嘴巴上自然是天天掛著百姓,但是該動手的時候也根本不會含糊。“既如此,田公更應順應主公,早日平定并州,豈不更佳?”
田豐似笑非笑的說道:“哦?元圖也是認為并州可以速定?”
“這個…”逢紀臉上多少有些尷尬,“這是自然,這是自然,主公天兵一至,征西定然望風而降…”
“呵呵…”田豐瞄了一眼逢紀,不予回應。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有些沉默。
打并州實際上來說也沒有什么問題,但問題是如何守并州?
誰去守?
怎么守?
打下來不守,那又有什么意義?
山東士族向來都是覺得并州涼州等地都是一些不毛之地,沒有什么價值的地方,縱然是三輔之地也是可有可無的,因此對于并州三輔的熱情并不高,這一次戰役若不是看在袁紹的面子上,根本就沒有冀州的士族會愿意參與進去。
要土地要利益,周邊的青州徐州不是更好么?
何必翻山越嶺去那種一畝地連一石都未必能夠保障的貧瘠之地,然后和胡人天天兵刃相見,沾染一身的腥膻之味么?
田豐心中清楚,逢紀心中也是了然,只不過都沒有說破而已。
因此在大戰略上,田豐并不是想要完全徹底的擊敗征西將軍,這樣做太費事情了,如果這樣可以換取征西將軍的一個臣服姿態,也就達到目的了,只要征西將軍表示愿意歸順到袁氏的旗下,就像是當年光武收復關中一樣,完全沒有必要和征西拼一個你死我活的,可以在大衣之下徐徐圖之。
很遺憾的是,袁紹似乎并不能完全理解田豐的戰略意圖,或者說知道了也沒當回事。
“鄴城情況如何?”片刻之后,還是田豐打破了沉寂,說道,“元圖當時可在鄴城?具體如何,不妨說來。”
逢紀沉吟了一下,然后將當時的情況敘述了一遍,也沒有特別夸大什么,只不過也說明了當時的袁尚不同意出城迎戰的決定。
“嗯。”田豐皺了皺眉,說道,“多有私心,豎子無能。不可令三公子守鄴城,當調大公子回軍守鄴方為上策。”未曾想征西的對應如此的激烈,這樣一來,或許這一次進攻并州,沒有辦法如計劃當中的一般順利了。
只不過不知道能不能將侵襲鄴城的這一支征西將軍的偏軍留下來,若是能將其擊敗擊潰,這一場戰役還是可以打一打,若是讓其逍遙而歸,還是早些議和為上…
田豐皺著眉思索著,一旁的逢紀挑了挑眉毛,但是沒有說什么。田豐可以倚老賣老的評論這個,評價那個,又有冀州士族作為背景撐腰,而逢紀什么都沒有,自然是不可能去附和什么,權當是什么都沒有聽見,自然也不會應答。
“當下淳于將軍最為關鍵…”田豐依舊皺著眉說道,“速令淳于將軍速于溫縣、延津、虎牢、一線布防…另外,可令張儁乂領精騎匯合平東將軍曹,側擊其翼即可…”
“嗯…”逢紀拱拱手說道,“某定然轉告主公。”
田豐點點頭,又問道:“曹平東可曾護送陛下至鄴?”
逢紀說道:“未曾聽聞。不過陛下北狩,所需事務繁多,行程自然緩慢,倒也是情理之中。”
田豐微微點點頭,可是依舊沒有松開緊皺的眉頭,說道:“曹平東若是久久不送陛下至鄴…就讓大將軍多注意些…”
逢紀說道:“田公的意思是說…”
田豐看了逢紀一眼,并不想解釋:“元圖轉述即可,大將軍自然明白。”
“如此…”逢紀點點頭說道,“某自然轉稟主公。”
“夜了,元圖且去休息吧…”田豐表示送客,不想繼續和逢紀交談了。
逢紀張了張嘴,自己這什么都還沒有說呢!
不過轉了轉眼珠,逢紀也明白了,便拱手道:“如此,某便不打攪田公歇息了…告辭,告辭…”
“嗯。老夫腿腳不便,就不相送了。”田豐客氣了一句,然后看著逢紀離開,然后又獨自坐了一會兒,便和衣而躺,不多時便傳出了鼾聲。
“田元皓如何說法?”袁紹把玩著一枚玉玨,淡淡的問逢紀道。
“田公之策便是令淳于將軍如此如此…”逢紀拱手說道,“啟稟主公…田公之意,此戰關鍵,還是要先安側翼…若側翼不得安穩,任征西之兵縱橫來去,鄴城之敗再現,恐怕是…”
“嗯…”袁紹點了點頭,說道,“這倒是老成持重之言。”
逢紀將田豐的策略轉述了一下,又說道:“田公曾言,讓主公多多注意平東將軍…”
“曹阿瞞?”袁紹拿著玉玨的手一頓,“為何?”
“田公未曾明言,只是說若是不送陛下至鄴,主公自然明白…”逢紀回答道。
這個老家伙。
袁紹撇撇嘴,繼續說道:“還說什么沒有?”
“這個…”逢紀有些遲疑,但是最終還是說道,畢竟這個也是田豐說的條件之一,逢紀只是作為一個中轉站,不由得不說,“田公曾言,需讓大公子回鄴城駐守,三公子畢竟少于戰陣,多少有些應對失策…”
袁紹猛地攥緊了玉玨,半響之后才問道:“還有什么?”
逢紀垂下眼瞼,聲音幽幽:“…田公對于三公子…似乎并不認同,乃至于出言不遜…便再無其他了…”
逢紀不能確定跟隨自己去的仆從當中有沒有袁紹安排的眼線,所以自然也不可能替田豐遮掩什么,并且也沒有必要提田豐遮掩承擔責任,不是么?
田豐不喜歡袁尚,這個幾乎是眾人皆知的事情。
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永遠都是這么的奇妙。
袁尚長的比較像袁紹,又多了幾分袁紹年輕時所沒有的瀟灑之意,所以袁紹很喜歡袁尚,認為袁尚有他當年的風采。但是田豐就不一樣了,田豐能接受老帥哥袁紹,卻看不上小鮮肉袁尚,著實也是無法解釋的一件事情。
將袁尚留在鄴城,而將袁譚和袁熙打發出去,一方面是為了掌控地盤,另外一方面也未必沒有袁紹在其中偏心的意思。
這一次讓袁尚在后方總督糧草,其實也是袁紹想借這個機會讓袁尚多少成長一些,結果沒有想到碰上了這么一攤子事情。
“某知矣…”袁紹低聲說道,“元圖幸苦了,早些歇息去吧…”
“為主公做事,甘之若怡,豈能言辛苦二字…”逢紀不輕不重的馬屁奉上,然后拱手告退。
袁紹等逢紀走了,把玩了玉玨半響,忽然沉聲說道:“可錄有田、逢二人言語?”
一名心腹護衛從帳篷一側的陰影當中走了出來,從袖子里面掏出一張錦帛,遞給了袁紹。袁紹接過,上下幾眼掃了過去,發現逢紀并沒有夸大其詞,也沒有遮掩隱瞞,便點了點頭,但是旋即看到田豐的“豎子無能”四字,不由得勃然而怒,憤憤的罵道:“這個老匹夫!”
袁紹當下離不開冀州士族的支持,所以他今日縱然將田豐擲于囹圄之中,依舊還是先尋求和田豐的相互妥協的渠道,派遣逢紀去探視,也就是出于這個目的。
田豐自然也是清楚,所以他提出了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自然是逢紀所說的要消滅這一支襲擊鄴城的征西將軍的側翼部隊,不能讓這一支部隊繼續在冀州的地盤上撒野。這個條件是袁紹和冀州士族的共同利益所在,因此沒有什么問題,袁紹自然也是欣然同意的。
但問題在第二個條件上。
田豐的意思是調袁譚到鄴城來主持大局,這就跟袁紹原本的想法截然相反了。
袁紹捏著玉玨,讓玉玨在手中上下盤旋著,借此整理著腦海當中的思緒。田豐喜歡袁譚,這一點并不奇怪,因為如果讓袁紹站在田豐的立場上來選的話,袁紹肯定也選擇袁譚。
很矛盾么?
一點都不矛盾。
立場不同而已,作為領導者,自然希望自己的繼承者是個聰明人,不至于被下屬欺瞞毀掉家業,而作為輔佐的臣子,自然希望下一任的上司不要太過于聰明,好糊弄一些,這樣才會有更多的油水…
袁譚和袁尚都是嫡出,袁熙是庶出。所以在繼承權上,其實也就是袁譚和袁尚之間的分配而已。
但是袁譚因為袁紹早期的事業,也并非很穩定,在袁隗之處也不受重視,因此袁譚出生之后,袁紹也沒有將太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加上在冀州這一段時間為了掌控兵權,也是主要讓袁譚領兵,因此袁譚的性格和袁紹并不太一樣,比較急躁并且說話也不怎么經過大腦,有時候搞出不少笑話來,這就是讓袁紹最為不滿意的地方。
一個胸無城府的人,怎么能繼承大業?若是選了袁譚,將來自己百年之后,袁譚還不是被這些一肚子壞水的家伙活活玩弄到死?
因此對于袁紹來說,唯一的選擇便是袁尚了。
不過這種事情,并不好擺在臺面上來說,但問題是包括田豐在內的謀臣都隱隱約約能夠猜出來一些,這一次田豐借著鄴城之戰的事情提出來,也就是希望能夠給袁譚增加幾分的最終勝算。
袁紹坐在大帳之內,沉默了許久許久。
田豐的意思很直白,袁紹若是退步妥協了,田豐自然也就退步妥協,鄴城雖然有損失,但是這種損失并不是不可以彌補的,畢竟在鄴城之下,原本就不是十成十的物資,只要后續還跟得上,補充軍隊開銷所需,問題并不是太大。
但是現在重點的問題是這些錢糧軍餉么?
袁紹猛然站了起來,咬著牙,雙眼在黑暗當中閃爍著隱隱的光華。
絕不屈服!
當年在雒陽城中憤然掛印而出,雖然有袁隗在后指使的一部分原因,但終究是不愿意仰人鼻息!
當年忍氣吞聲,裝瘋賣傻,不就是為了現在能夠揚眉吐氣,暢意胸懷么!
難倒當年兩手空空搏出了如今這個局面,而現在反倒是要懼怕失去,然后被這些世家士族要挾不成!
別的或許可以商量,但是這一次,某,袁紹袁本初,不想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