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
人未靜。
雖然說午夜的剛過,但是興奮的平陽城中的人依舊走上了街頭,點燃了爆竹,慶祝著新年的到來。
一個不眠之夜。
桃花山上無桃花,此處只有帷幕圍著一個火鍋兩個人。
斐潛“呃”的一聲,打了一個飽嗝。
“師姐可知許叔重?”斐潛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說道。
“可是五經無雙許叔重?”蔡琰幾乎是沒有任何的停頓,立刻問斐潛道。
斐潛點了點頭,“師姐果然是博聞強記,正是此人。”
蔡琰撥弄了一下碟子里面的食物,下意識的夾了少許放到了嘴里,微微咬著筷子尖頭,皺著秀氣的眉毛,顯然是在檢索關于許慎的相關資料。
“說文解字?”蔡琰揚了揚眉角。
斐潛緩緩的點點頭,說道:“如何?可有難度?”
蔡琰把手中的碟筷都放下了,有些遲疑的說道:“此乃古之未有之書,許君之所獨創…如此大事,豈能是我這個小女子所能為…”
說文解字,或許在后世的人眼中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為有更好用的新華字典,但是在字典體系還沒有確立起來的漢代,這一本書則是華夏第一部系統地分析漢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書,也是世界上較早的字典之一。(本章說注)
按照許慎自己的話來說,當倉頡開始造文字時,大概是按照萬物的形狀臨摹,所以這種圖畫似的符號叫做“文”,這以后,那形與形,形與聲結合的符號便叫“字”。
“文”,就是描繪事物本來的形狀。
“字”的含義是這些原本的形狀的滋生和繁衍。
說文,是因為秦代以前,文字只稱“文”或“書”,不叫“字”。獨體且具備含義的字為“文”,獨體的“文”因為不能再分解,所以需要說明,即“說文”;合體的“字”由兩或三個,或者更多不同的“文”所構成,所以需要剖解,即“解字”。
不管是在古代還是在現代,出版一本書,或是一個著作,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在古代,許多文學大儒在創作了文典之后,大多數都和許慎一樣,會選擇上交朝廷,除了獲取朝廷的認可之外,沒有足夠的錢財來支付刊印的費用,也是其中非常大的一個因素。
可惜許慎獻書的漢安帝在位期間,東漢朝廷內憂外患,百事多艱。首先是河西急報,西域各國不滿班超離任以后擔任西域都護的任尚的苛政,紛紛叛漢。接著就是羌族起義,這場戰爭長達十一年之久,耗費巨大,使東漢元氣大傷。
因此許慎的說文解字的原本就放在了東觀云臺之中,并沒有得到多少的重視,若不是斐潛在董卓遷都的時候,找了李儒要了一批東觀藏書,說不準便跟隨著雒陽城的一把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以重注重編《說文解字》的名義,修編此書,直行文之間加入句讀即可…這樣一來不僅不用和這些頑固的老博士正面對抗,而且還可以拉扯到一些外援…”斐潛解釋說道,指了指學宮大殿的方向,“古文今文相爭,至今仍未曾停歇…許公最大的失誤,或許就是將說文解字上繳了朝堂…”
之前斐潛的想法是在五經之上加注句讀,這無疑就是給這些以五經為生的人沉重的一擊,這些老家伙自然不愿意,但是說文解字么…
誰會在意在大招牌之下的小私貨?
再加上現在是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版權的漢代。
許慎所處的時代,古文經與今文經的論爭非常激烈。
因為當時今文經學都是既得利益者,所以這些人強調今文經學都是不可懷疑,不可更改的,但是實際上因為口口相傳,各家有各家不同的解釋,因此經學當中解說字義不嚴肅,謬語較多。
而之前提到,許慎獻書的漢安帝時期,內外憂患嚴重,也無心整理經學,所以雖然許慎這一本書被收納到了東觀云臺,但是一來許慎當時年齡也大了,有心無力繼續扛起古文經學的大旗,另外一方面也被今文經學的既得利益者暗中壓制,最終提倡嚴謹,辟除邪論的許慎的這個經典,并沒有得推廣。
并且還有一點非常重要的是,許慎之前的經學家為經典作注,都是隨文而釋,所注釋的字詞之義,基本上都是這個字詞在經文上下句之中的具體意義。而許慎在《說文解字》中緊緊抓住字的本義,并且只講本義,或許個別詞語因為知識范圍限制導致解釋出現錯誤,但是這樣的行為無疑等于是抓住了詞義的核心問題。
因為一切引申義、比喻義等都是以本義為出發點的,掌握了本義,就能夠以簡馭繁,可以推知引申意義,解決系列有關詞義的問題。此外,許慎在訓釋本義時,常常增加描寫和敘述的語言,使普通受眾可以加深對本義的理解,擴大受眾的知識面,豐富本義的內涵和外延。
蔡琰試探的說道:“你說得外援莫非是水鏡先生?”
斐潛笑笑,點點頭。水鏡先生司馬徽對于今文經學隨意注解的行為很是不滿,來了學宮之后,多次在大殿當中將一些今文經學的謬誤之處拖出來大加鞭笞,這個幾乎學宮上下都知道。
因為司馬徽所舉的例子也的確是今文經學的一些明顯的錯誤,所以就算是有心辯駁的也無力反抗,只能是躺倒任司馬徽施威,然后憋著氣準備抓些司馬徽的小辮子再報仇回來。
文物第一武無第二不是隨便說說而已的。
因此在這個事情上,司馬徽便是天然的友軍,斐潛就是建議蔡琰借司馬徽這個樹來兩開花,一方面行句讀推廣,另外一方面么…
蔡琰顯然也是想明白了,不由得朝著斐潛翻了一個白眼,說道:“水鏡先生年齡都那么大了,還要被你這樣…若是他知道了…”
“所以我不能直接和他說…我去講水鏡先生肯定有防備了…”斐潛呵呵笑了幾聲,絲毫不以為恥的說道,“師姐你去就沒有問題了,反正之前也是說要整理修編經文,如今還有比修編許公的《說文解字》還要更大的項目么?呵呵,只要師姐稍微透露一些人手不足啊,進展緩慢啊等等的理由,自然就會傳到有心人的耳中…”
蔡琰無奈,簡直不知道要說什么好。
“師姐,這個事情啊…你要這么看…”斐潛察言觀色等級也是很強的,瞄了一眼蔡琰的神色,立刻說道,“之前師姐的千字文,于啟蒙之用,不遜于《爾雅》,但是不管是爾雅還是千字文,又或是其他,其實對于初學者來說,都不是很親善的…”
“按照…咳咳,我多年的觀察…”斐潛大言不慚的繼續說道,“一個人要認字,若只是看,便只能十得其一;而若是會讀,大概十字能記得其二三;若是加上授者講解,便可記住四五;若知其意,便可得七八了;最后若是懂得用,基本上也就算是記住了…所以若是《說文解字》可以重見天日,這對于儒家大佬…咳咳,大儒們來說,不亞于是饕餮盛宴,又可揚名于天下,又可行教化之道,豈不趨之若鶩?”
“而且也確實只有我們當下有這個條件…”斐潛仰起頭,望著光禿禿的桃枝,說道,“若不是師父修訂熹平石經,蔡府也不會有如此多的藏書,若不是欲開學宮,也不會求來東觀云臺之書,也就沒有許公的這些《說文解字》的殘經了…或許這就是天意…”
“天意么…”
蔡琰也一同仰頭而望,默然無言。
夜已闌。
晨嵐微微。
平陽城的喧囂也漸漸回歸了寧靜,許多人開始往家中走,準備經過短暫的休息之后,便要準備祭祖。這是新年第一天的大事,也是每一個漢代人一年的開始。
斐潛也不能例外,尤其是今年多了一個新生命之后。雖然斐潛個人認為這個不過是一種心靈上的慰籍,就跟許多宗教的作用一樣,祖靈虛無縹緲,就像是神靈一樣高高在上無暇關注底層面的螻蟻一般的生命,但是無奈整個社會就是如此,做一個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往往都會被人要么打死,要么被人當作瘋子。
“時辰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斐潛打了一個哈欠,站起身來說道,“過幾天我就要起身前往太原…到時候就不來和你告別了…”
蔡琰一愣:“又要走?”
斐潛點點頭說道:“冀州幽州的戰事已經定,恐怕接下來太原上黨就會成為那些人的下一個目標…不去,不行啊…”
蔡琰心中百轉千回,愣愣的看著斐潛,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好。
“行了,我走了…不用擔心,反正也不是離的很遠,到時候太原上黨安排好了,我就回來…”斐潛說道,然后指了指火鍋,“這個呢,是我讓工匠特別做得,就留給你了…冬末初春,天氣還是寒冷的,有這個總是可以吃到熱的,對身體也好些…”
蔡琰依舊不說話。
“…那么…”斐潛停頓了片刻,“多保重身體,那個,嗯…唉,就這樣吧…”
斐潛朝著蔡琰拱手一拜,然后轉身準備要走,卻被蔡琰叫住了,“你…你將這些事情都安排了…那我呢,你又如何安排我呢…”
斐潛猛的回頭,脖子都差點扭到,卻見到蔡琰低著頭,霞飛雙頰,整個人搖搖晃晃,似乎連站都站不穩了…
“唉…昭姬啊,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排你…”斐潛站到了蔡琰身邊,長長的嘆息一聲,輕聲說道,“…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抱著幾卷藏書,帶著一身的陽光進了廳堂,就像是從天上走下來的仙子…”
“…這么多年下來,要從仙子變成女子,這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斐潛搖頭苦笑,“我也不知道…”
蔡琰抬起頭,紅唇微動,似乎欲言,卻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一個人,得到什么,必定要失去什么…”斐潛轉過頭,看著蔡琰,“像我,走上了這條路,就已經沒得選了…若是我一旦敗亡,不僅是我一個人,還有月英,還有我的家人,孩子,以及跟在我身邊的所有人,都是意味著滅頂之災…斬草要除根,這個道理,想必你也清楚…憐憫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在失敗者的身上的…”
“…你不會失敗的…”蔡琰看著斐潛,似乎是鼓足了勇氣說道,“而且我…我也不怕…”
“呃…謝謝…”斐潛有些感動,不過心中清楚,會不會失敗并不是依靠一個人一句話就能決定的,還是需要更多人和更多的努力。
斐潛轉頭望著平陽城,繼續說道:“…不只是你,還有月英…月英初嫁之時,只是個黃毛丫頭,從未操持過什么家務…但是現在,不僅要進廚房親手烹煮,也要忙著處理家中各種事務,就連她原本最喜歡的那些器械之物,也是擺放在西廂之內,多有蒙塵…不僅如此,還要處理那些內宅勾心斗角的,從河東,從關中,從太原送來的歌姬舞姬,管理內庭外院,掌管迎來送往,處理人情世故…不說其他,現在我在這里吃完了火鍋,月英肯定還在忙著準備祭祀之物,好等我回去就可以祭祖…”
“月英,還有那些跟著我的許多人,已經是沒得選了…”斐潛回頭看著蔡琰,很誠懇的說道,“…但是你還有得選…你真的愿意丟下這些你喜歡的書卷,舍棄你的清凈的這個小院,去參與到后宅之爭當中…別急著否認,你縱然現在不會,但是如果有了孩子之后,作為一個母親是一定會替孩子爭取更好的未來的…就像是師父對你一樣,這是人之常情…而昭姬你真的準備好了?準備參與這種血淋淋的爭奪當中?我若是失敗了,跟著一起身死道消,而我若是成功了…繼承爵位的也很有可能只有一個…”
“是的…我也喜歡你…”斐潛低沉的說道,“但是只為了種族繁衍的那是牲畜,只懂得用情愛遮蔽你雙眼的那是騙子…我不想成為牲畜,也不想做一個騙子,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力,我也答應過師父,要照顧你…可是你真的要想好,否則將來可能不僅傷了我,也會傷了你,甚至也許會傷了你我的孩子…”
蔡琰茫然,她根本沒有想如此的深遠,真的只能在斐潛和書卷當中選擇一個么?
“嗯…”斐潛溫和的笑了笑,映照著天邊的晨曦,說道,“沒事…我們也不是急著現在就要選…而且現在也不合適選,是吧?不管怎樣,我心中肯定有你的一部分…”
“行了,我走了…”斐潛擺了擺手,“我要回去祭祖,你也要祭奠師父的…照顧好自己,有什么問題等我從太原回來再說吧…”
斐潛笑著,迎著晨曦,帶著侍從走下了桃山。
而在山腰桃林之側,蔡琰呆呆站著。
晨嵐帶起了兩人的衣角,吹動著兩人的頭發,似乎在訴說著什么,卻沒有人聽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