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放下手中的左傳,輕輕的嘆息了一聲,“當年蔡師授征西左傳,某尚多有不解,如今思之,方深體其意…征西,征西…”
夏侯坐在一旁,獨目導致了許多不便,就連要看人都需要比旁人轉動更大的弧度,聽到了曹操的嘆息聲,便轉過頭問道:“主公何出此言?”
曹操仰頭哈哈笑了兩聲,說道:“元讓知否,某曾立志,欲封侯作征西將軍,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便足矣…”
夏侯愣了片刻,說道:“如今陛下器重主公,托付重任,宏圖得展,區區征西又如何?”
曹操依舊哈哈了兩聲,瞇了瞇眼說道:“陛下,呵呵,陛下也未必全然信任我等…廷議遷都,不尋某,卻尋了荀黃門…”
曹仁點了點頭說道:“大兄,此事…遷都許縣,潁川難免坐大…”
曹操捋了捋胡須,垂下了眼瞼,沉默著。世界上的事情多半如此,馬后炮相當容易,是個人都可以說兩句,但是真正面臨要抉擇的那一刻,又有誰可以咬著牙頂住壓力,排除出一切干擾,做出絕對正確的選項?
“都退下!”曹操揮了揮手,讓侍從全數都退出廳堂之外,只留下了夏侯、曹仁兩人在側。
“大兄…”曹仁意識到了自己方才的多少有些冒失,但是也有些詫異曹操的謹慎,環顧了一下退下去的仆從,目光一冷,“何至于此?莫非…”
夏侯也是看向了曹操,說道:“這府中之人…”
曹操呵呵笑了幾聲,放松了些坐姿,說道:“元讓,子孝,莫非你二人就沒收納些歌姬舞姬,婢女侍從?事密,則成。此事某自有考慮,無需多慮。”
“遷都許縣,其因有五…”曹操壓低了聲音解釋道,“一來可收潁川之才,二來籠黨人之心,三來可避冀州之鋒,四來可獲豫州之地,這五么…”
曹操呵呵笑了兩聲,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轉了個話題說道,“元讓,子孝,可知為何朝廷近十年,上上下下皆是動蕩不安?”
“先有西羌、黃巾之亂,亦有東胡、匈奴為患,中平年間又有董卓禍亂朝綱,直至今日天下四崩,各自為據…”曹操嘆息道,“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而如今視之,何時方可一統?”
“大一統”的這個“大”字,并非是大小的大,而是尊大的大,一統多數時候是作為“元始”的意思來解釋的,也就是萬事萬物的本體,因此在“大一統”在最初之意,只是來表示政治社會自下而上地歸依于一個形而上的本體,從而使這一政治社會獲得一個超越的存在價值,而不是自上而下地以一個最高權力為中心來進行政治范圍的集中統一。
所以曹操在這里的意思,也是指的是自下而上。
可是現在漢代,自下而上的基礎已經開始動搖了,導致整個皇室的威信搖搖欲墜,朝廷最需要什么?朝廷希望大漢律法的絕對威嚴,令行禁止,在皇權和相權有效制衡基礎上的君權至上,對天子和朝廷的絕對忠誠,百姓安居樂業等等。
而現在,一條都做不到。
這是一個極其惡劣的信號…
“如今朝堂之上,多有山東之士…”曹操嘆息了一聲,說道,“若于此地,若是…故而兩害取其輕也…”曹操不由得想到了衛覬,閉上了眼,搖了搖頭。
曹仁點頭說道:“如此,某知矣…不過荀氏坐大,主公不得不防啊…”
曹操沉吟著,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寒風呼嘯而過,雪花紛飛,曹操不由得裹了裹衣裳,這個冬天,好冷啊…
長安。
大堂之上暖洋洋的,擺放了三個銅盆,其中放著些煤球,正在陰燃著,帶來充沛的暖意。
“啊呀,啊呀…”龐統懶洋洋的攤著,指著銅盆說道,“別的不說,就這個,我是真服氣…嗯,冬日閑坐觀飛雪,舉杯暢懷溫新酒,舒服啊…”
山西有煤啊,而且在這個時代,露天煤礦還是很多的,直接在地上刨一刨,就可以獲取大量的煤炭。
在小冰河一步步來臨的時候,取暖的物品就尤為重要起來,若是沒有斐潛在其中攪一棍子,木炭便是取暖物當中的重中之重。因此每一年的年末,冬天來臨的時候,木炭的價格總是會飆高到一個相當離譜的位置上,而且這樣的現象將一直維持到明清,甚至皇室還會指定所謂的貢炭。
木炭的價格居高不下,這是有原因的,最主要的還是木炭燒制不易。在這個時代,一般人要取暖,富的人燒炭,而貧賤者,只能燒柴;木炭燒制起來雖然費時費力,但是在燃燒的時候較為充分,不會產生太多煙霧,所以很受富戶的青睞。而柴火就不同了,只要其中還有一分的水分,便會煙熏繚繞,嗆得人無法呼吸,而且也不耐燒,時常就要出城去采伐,砍下的新柴也不能用,還要等著干燥,看似便宜,其實費時費力也不討好。
因此當斐潛搗鼓出無煙煤的時候,整個并北就幾乎瘋狂了。起初無煙煤的研發并不順利,因為開采出來的煤炭當中含硫,也含有一些其他雜質,而硫一旦被不充分燃燒,那簡直就是殺人。
所以最開始的時候,無煙煤并不能大量鋪開。但是伴隨著黃氏工房對于煉鐵燃料的大量需求,脫硫工藝的漸漸成熟,清洗煤炭然后炭化制作無煙煤的技術也逐漸成熟,產量也漸漸上來了,雖然無煙煤也會揮發出一些二氧化硫以及二氧化碳之類的致命氣體,好在含量不高,而且這個時代的建筑,并不是密封的環境,所以無煙煤這點氣體,其實和燒木炭一樣,幾乎對人體產生不了多少危害。
所以現在,無煙煤的大范圍使用,一方面可以不用繼續大量砍伐樹木,另外一個方面也提供給斐潛源源不斷的財源。
家中有錢財的士族子弟,在發現無煙煤和燒炭沒有太明顯的差別之后,自然也就傾向于使用更加便宜的無煙煤,雖然導致了很多燒炭工失業,但是同樣也提供了更多挖煤和燒煤的工作,錢財從士族豪右富戶之中匯集到斐潛手中,然后又分散到了這些農閑之時想要賺些家用的普通民眾當中,然后再流向了市場…
因此,比起其他諸侯一到了冬天就跟狗熊一樣要鉆到洞穴里面冬眠不同,斐潛這里反倒是更加的繁忙起來,物資交換,錢財流動,無煙煤將并北和關中牢牢的捆綁在了一起,許多關中士族開始瞪著眼,成天擠在長安府衙之前,就想著自己能不能在這滾滾的錢潮當中撈些好處。
整個并北有多少人,關中又有多少人?就算是每個人冬天燒上一筐煤,這就是多少的量?而且這些煤炭都是從地里面刨出來的,經過清洗去硫炭化,便可以直接賣錢了,簡直就是一本萬利,就算是大頭被征西將軍吃了,喝點湯水也可肚滿腸肥了!
于是乎,原先關中還有些講征西壞話的士族豪右如今蕩然無存,人人都恨不得抓到些旁人的把柄,然后拉扯下來,自己站上去賺錢,利益面前,酒肉兄弟算個屁哦…
鄉野如此,朝堂之上也是如此。
當然,到了朝堂這個層面的時候,利益就并非單單指錢財了。
“為何不用黃老?還不是不合時宜了?”龐統哈哈笑著,舉了舉酒杯,咕嘟喝了一口,“其實董公的那一套也不怎么樣,只不過…嗯,兩害取其輕罷了…你看看,現在朝堂當下的害處就出來了…”
“兩害取其輕?”斐潛搖了搖頭說道,“其實我更感覺是矯枉過正…你知道的,很多人最喜歡的就是做這樣的事情…”
談及黃老,很多多人大概都會想到是無為而治,但是實際上,黃老之學的“無為”并非絕對“無為”,而是在法令清明的前提下的君無為而臣有為。
在《黃帝四經》之中闡述的理念來說,道雖無為,但道可生法,因此作為最高的君主的行為,也應該像“道”那樣,是在制定了明確的法令制度后的一種“無為”。黃老學說當中,君主雖然可以“無為”,大臣們還是必須“左執規、右執矩”,是要有為的。
斐潛笑了笑,說道:“黃老之學衰退,并非不合時宜,而是皇權欲凌欲相權之上…所以董公就出現了…然后董公推出了新儒家,但是他肯定沒有想到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或者…嗯,或者就算是他想到了,他也無力更改什么…”
龐統可以說是龐德公的嫡傳弟子,或是關門弟子,而龐德公可以說是當代最后一個主要修黃老之學的大儒,因此龐統自然也從龐德公哪里學到了許多黃老之學的相關內容,對于黃老的了解甚至比斐潛還要更深刻。
因此當斐潛說黃老衰敗的主要原因就是皇權和相權相爭的結果的時候,龐統不由得坐直了身軀,然后皺著眉頭思索了很久,才緩緩的點頭說道:“嗯…你說的…有道理…確實是如此,武帝雄才大略,自然容不下有人在旁指手畫腳…這樣說起來,黃老豈不是再無出頭之日了…”
沒有一個掌權者喜歡被架空,所以就算是初期用黃老,最終還是會改變的。
但是黃老之學一點作用都沒有么?
黃老之術重視農業生產,認為根據天地、陰陽、四時的自然規律,應該頒布相應的農業政策。政策一旦制定,統治者就應“恭儉無為”,不要在農忙季節大興土木以“逆天時,亂民功”,更不要大肆搜刮民財而使百姓無法繼續生產。而要做到這種以不干涉,不影響百姓的生活為主要內容的“無為”,天子和各級官吏必須在生活上“恭儉樸素,不尚奢華”。
是不是很好?
但真正要做好,卻不容易。
緊緊靠農業是滿足不了社會繁榮的各種需求的,還需要工業,商業等等,就像是無煙煤一樣,如果沒有無煙煤,那么現在斐潛所在的關中大地,就必然和其他地區一樣,人人都縮在屋子里面,苦苦挨著冬日的嚴寒過去,哪里還有什么滾滾的商隊,頂風冒雪的千里轉運?
所以實際上,奢華也不是什么大罪,只不過看看是用在哪里罷了。
為何和龐統討論這個問題,是因為斐潛忽然發現在長安有一些很奇特的變化,或許是因為長安這里一向是不怎么受東漢朝堂的待見,又或是當下皇權旁落,劉協又是年幼無權,所以長安左近的士族子弟,似乎對于天子和朝廷的忠誠基本上都是停留在嘴里,大漢依舊是大漢,但是至于是那一個皇帝來坐大漢之主,似乎這些人根本不在意。
這是一個信號,是一個思潮轉變的信號。
這個信號說明了儒家的地位,似乎也伴隨著朝廷的動蕩,開始動搖起來…
儒家的核心是禮。禮制紛繁復雜,諸多禮儀在具體實施過程中需要花費很多錢財,而最花錢的就是婚禮和喪禮。大漢以孝治天下,結果導致對于普通百姓來說,死人都死不起,人們為了表達自己的孝行,首先提倡厚葬。
厚葬之風自秦開始,到漢代簡直就是令人恐懼,因為埋葬死者而弄得傾家蕩產,而賣身為奴,而貪贓枉法,而鋌而走險者比比皆是,致使活著的人往往無法維持生活,境遇悲慘。皇帝也一再強調說要薄葬,甚至下詔頒令,但收效甚微。
因為在儒家主流思想之下,真的進行薄葬?那名聲還要不要了,還想不想當官了?一個人不想當,難倒家族里面的其他人都不想?
儒家學說要求人們學習經義,然后通過道德、名節、禮法和知識的教養和修習,使受教者的日常生活包括衣食住行、待人接物等等,都要接近儒家道德規范和行為準則,在社會上做一個仁、義、禮、智、信的好人,成為溫、良、恭、儉、讓五德在身的君子。
好是很好,但物極必反。
儒家規范得太細太密的條條框框,就像是藤蔓一樣,起初并不覺得怎樣,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藤蔓開始四處蔓延,導致逐漸影響到了整個大漢的關節,導致大漢越來越是縛手縛腳…
東晉時期的各種清談,各種突破上下限的嗑藥放蕩行為,或許也正是一種本能的反彈,而現在,斐潛就像借用當下這個信號,讓東晉的這種反彈提前到來,那么首先要做的就是…
“士元,你覺得我們再開一次白虎通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