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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3章 規矩

  重新回來的時候,斐潛的神色多少有些沉重。

  黃月英一邊讓人去準備些茶湯,一邊親手從銅盆當中擰干了臉巾,遞了過來,關切的問道:“郎君,怎么了?發生什么事情了?”

  “嗯…不是我們這邊的事情…”斐潛接過臉巾,擦了擦臉,神色恢復了一些,看了看黃月英,“溫侯在雒陽,假稱伏氏亂國,舉兵清君側…”

  斐潛大概的,將荀諶上報過來的事情敘述了一下,嚇得黃月英捂著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斐潛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不怎么相信。

  畢竟伏完和呂布組合到了一起才多長的時間,這么快蜜月期就過去了?這翻臉的速度真不必翻書差多少,再加上楊氏都還沒有徹底解決,伏完和呂布就兩個人自己先肛起來了,這是幾個意思?

  斐潛忽然想到,其實這樣看起來,說不定也有楊氏在其中的推手也說不準。

  “啊?!”黃月英嚇了一跳,旋即問道,“陛下呢,陛下沒事吧?”

  “陛下暫無憂…”斐潛說道,“既然是清君側…溫侯尚不至于向陛下動手…”

  倒不是說更相信呂布的人品,也不是純粹相信個口號,而是畢竟呂布和董卓所處的條件不一樣。

  之前董卓手下是以西涼兵為主要架構搭建起來的體系,基本上都是只聽董卓一人號令。因此當董卓下令廢帝甚至弒帝的時候,這些跟隨了多年的西涼體系就是最強的支撐力,然而呂布當下并沒有這樣的實力。

  呂布手下這些以冀州、兗州人為主的兵卒能跟著呂布搞伏完就已經是很不錯了,還想著讓這些兵卒跟著搞皇帝,恐怕命令發出去就亂了。大漢四百年劉氏天下,在老百姓當中的潛移默化真不是開玩笑的,看看后世北棒子,胖子打個噴嚏,全國上下就痛哭流涕…

  再加上這一段時間鎮守皇城的都是斐潛派去的黃賢等人,也不會輕易讓呂布控制禁中,因此劉協大概率是不會在動亂當中有什么傷害的。

  黃月英拍了拍已經有點規模的胸脯,舒了一口氣。

  “…真是想不明白,伏公要動手,竟然毫無準備?朝堂之上也是,若是楊公之計,也無人看得透么…”斐潛實在是不能理解,搖了搖頭,嘆息一聲,“朝堂如獄,豈無枷錮?既使手段,卻無后備,這簡直…如同兒戲一般…”

  劉協和伏完是腦袋抽抽了么?

  怎么會想要動呂布呢?

  真是不明白。

  黃月英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朝堂各位大臣,恐怕也未曾想到吧…”

  斐潛看了黃月英一眼,垂下了眼簾。是的,是可以用沒想到來表述,但問題是作為政治中心的大頭目,難道一件事情不應該是有ABCDEF等等的各種預案的么?

  難道是動了別人的奶酪,還不許別人動手?

  “不過,郎君,”黃月英還是有些不明白,“溫侯為何會做這樣的事情?”

  “據荀東曹說,主要還是伏公想要收溫侯兵卒,歸統為北軍…然后溫侯不愿意…”斐潛接過小墨斗遞送過來的茶湯,瞄了一眼,發現小墨斗低頭露出的脖頸微微有些發紅,斐潛沒太在意,因為他發現剛才黃月英的思維模式跟他完全不一樣,忽然想明白了些事情,“…嗯,明白了…”

  斐潛想的是劉協和伏完為什么動手,而黃月英想不明白的是溫侯為什么會還手。

  “什么明白了?”黃月英不解。

  斐潛搖搖頭,放下茶碗,嘆息一聲:“還是觀念上有差別啊…”

  這依舊還是個觀念的問題。

  一件事情,一個人講的時候,恐怕未必會有人馬上相信,但是十個人呢?一百個人呢?成千上萬的人都是同樣的說法的時候呢?比如某某主義,或是某某宗教,當成千上萬人共同匯集于一處,相信同樣的一件事情,那么這件事情就算是假的,也會有幾分真實的模樣出來。

  更何況這樣事情,如此的規矩,在大漢已經被說了三四百年了…

  在大漢整個王朝當中,可以染指軍權的,并且進入朝廷中心的,甚至可以凌駕脅迫于皇權之上的,唯有外戚。

  這一點,甚至比宦官都要強。

  但是外戚的威風,往往跟內宮勾連在一起,如果受寵的女人不能爬上太后的位置,不能坐得穩,那么看似龐大的外戚,其實也就是短暫的那么幾年風光而已。

  比如權柄天下的霍光,比如愚蠢如豬的何進。

  不過么,外戚依舊是外戚,如果說想要翻盤做皇帝,那么就要經歷一番王莽同志的考驗。

  伏氏是外戚么?

  當然是,按照規則誕生的,火熱出爐,新鮮熱辣。

  所以伏氏勾結呂布趕走了楊彪,一點問題都沒有,這本身就是在原有的規則之內的事情,大漢朝上上下下三四百年間,這樣的戲碼也不是上演了一次兩次的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在雒陽城內朝堂之上所有人,基本上在爭斗發生的那一刻都立刻一二三木頭人,處于觀戰模式,等大佬斗完了,再出來歡迎跪舔。

  而呂布現在的舉措呢?

  一個不守規矩,只會掀桌子的武夫…

  呂布什么身份?

  外戚收攏兵權,原本就是應有之意,要不然為何基本上漢朝都是外戚擔任大將軍?

  伏完沒有立刻擔任大將軍,那是因為大將軍之前給了袁紹,結果袁紹把糖衣吃了,炮彈打了回來。再加上伏完手中確實沒有多少兵馬,所以收編呂布的兵卒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再加上都有人基本上都認為既然呂布愿意和伏完聯手,也就意味著呂布默認伏完這個外戚可以接管其手中的兵卒了,兩個人其實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有共同利益的…

  在眾人觀念當中,伏完接收兵卒,接下來必然是要逐步收回大將軍的位置,重新恢復大漢原有的秩序,而呂布上繳了兵權,說不得可以換個更高的爵位,而且外部二袁還在,伏完再怎樣也不會把呂布如何的,少不得還要器重呂布。

  再說呂布當初找伏完合作,難道不就是準備抱外戚大腿么,眾人又怎么會想到呂布會有如此的激烈反應?

  “溫侯這樣做,等于是壞了規矩…”斐潛仰頭遠望,緩緩的說道,“董仲穎之事,朝野當中就已經是對于邊軍大加提防了…再加上溫侯之事,恐怕…”壞了規矩倒不是不可以,但是壞了規矩又沒能有重整規矩的能力,或是旁人根本不認同這新的規矩,也就難免成為了個笑話。

  黃月英也是很聰明的,再加上這又關系到了斐潛自身,幾乎是立刻就說道:“郎君的意思是,陛下會因此對邊軍,也就是對郎君,會有所猜忌?”

  “荀從事也是這個意思…”斐潛點點頭,“之前陛下狩巡北疆,多少算是親近了一些…現在倒好,溫侯折騰了個干凈…”

  “這怎么行?”黃月英立刻不滿的說道,“溫侯是溫侯,郎君是郎君,陛下必然圣明,應該不至于吧?”

  斐潛搖搖頭,笑著說道:“傻丫頭,永遠也不要將自己身家性命寄托在他人的心性之上…人心啊,是最不能考驗的東西…”

  對于后世的人來說,可能會覺得這些規矩不可思議,又或是會說這些規矩都是強者制定,弱者遵循,但是實際上一個相對健康和穩定的規矩本身也會具有巨大的生命力和發展力,因為只要是上位者,就必須懂得調整平衡各個方面的利益,只顧自己或者是偏于一方,都會導致整個架構的垮塌。

  就像是之前的董卓,就如當下的呂布,說不定在許多人眼中,斐潛就將成為下一個的危險來源,畢竟都是邊軍起家的…

  真正厲害的調控者,往往會看見一個小動作可能引起的連鎖反應,而顯然在雒陽朝堂之上的這一幫子人,伏完也罷,呂布也好,就連劉協,似乎是王者,但實際上都是些青銅。

  寄希望于青銅身上,豈不是自己找死么?

  “那怎么辦?”黃月英說道。

  斐潛默默的搖搖頭。

  “我和荀東曹估計,陛下…”過了片刻之后,斐潛緩緩的說道,聲音里面帶著些許的疲憊,“陛下很有可能會東向尋求曹平東…”

  “為什么?”黃月英問道,“是…是因為陛下會提防我們么?”

  斐潛點點頭,說道:“有這樣一部分的因素,但是更多的…呵呵,其實可以說是大漢的一個規矩…”

  斐潛從茶碗內沾了一些茶湯,在桌案之上劃了個三角形,然后說道:“大漢么,歷來朝堂之上,講究的便是三者的平衡,外戚,宦官,清流黨人…”

  清流黨人自然是以士族為主,但是二袁當下的舉動,也表明了這些清流黨人對待劉協的態度,雖然未必全部的人都認同二袁的做法,不過二袁畢竟在一定程度上是魁首一般的人物,多少會影響相當多的士族子弟,所以現在這些清流黨人其實也分裂成為了好幾部分,各懷心思,劉協自然也無法像是光武帝一樣可以直接的去使用利用這些山東士族清流黨人。

  至少劉協沒有成長為可以壓制二袁的存在之前是不用想了。

  而外戚這一條路,劉協才剛剛走了幾步,就被呂布一把給掐死了,外戚伏完的覆滅也代表著當下漢朝外戚力量最終的衰竭,那么唯一的道路便只剩下了宦官…

  俗話說,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最好的辦法。

  斐潛微微嘆了口氣,原本派遣黃賢去河洛,就是為了仿制歷史重演,但是沒想到被呂布這樣一折騰…

  經過斐潛的一解釋,黃月英也有些明白了,皺著眉頭說道:“難倒不能有所挽回么?溫侯也真是…”

  “世間萬事皆是向前,既然已經如此,也是無法…”斐潛搖了搖頭。正所謂破鏡難圓,斐潛也沒有理由將自己的全數希望寄托在劉協能夠將他和呂布區別開來上。

  主動規避風險,總比指望著別人來消除風險更好一些。

  “只是黃壽高…多少有些危險了…”斐潛輕輕的將桌案之上的水漬抹去,“我已經令人再去雒陽,知會壽高,希望還來得及…”

  黃賢原先是斐潛的人,派去給劉協充當禁軍護衛,原先也是沒有什么問題,但是當下如果劉協對于呂布斐潛等邊軍代表人物起了間隙,那么黃賢的日子必然不好過,而且如果真的像斐潛和荀諶意料的那樣,劉協會去尋求曹操的協助的話,按照曹操的性格…

  不過曹操就算是動手,多半也是找一個什么理由將黃賢送回來,若是真這樣還算是不錯,但主要還是黃賢的性子比較執拗,搞不好犯起犟來鉆了牛角尖,就難免有些難辦了。

  “那怎么辦?”黃月英抓著斐潛的衣袖,“要不然派兵去河洛?”

  “呵呵…”斐潛啞然失笑。

  真是典型的漢代人特征。

  皇帝和大臣干起來了——皇帝有危險么?沒有,太好了。

  皇帝和大臣干起來了,會影響到本家族的人——自家人有危險么,要不要搶救一下?

  不過這樣其實無可厚非,誰還不是家天下么…

  黃月英發愁了一會兒,也是無奈,畢竟之前說要出兵也就是脫口而出罷了,這么多年在斐潛身邊,多少也懂得一些軍事上的事情,要出兵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現在才剛剛春耕接近完畢,在農業上,屯田的要進行除草追加肥料養蠶的要采集桑葉,在畜牧業上,不說豬羊,就說那些有戰馬的,也要關注戰馬的發情期有沒有到來,在商業上,也是大量商隊會陸陸續續的抵達平陽,接下來的事情真的是多如牛毛一般,又怎么可能大張旗鼓的帶兵去河洛?

  更何況事情也不僅僅是黃月英能想到的這些,還有一項事務正在展開,守山學宮春季大考正在進行,這不但是意味著斐潛這個利益集團的人才大型招聘,而且關系到后續官職制度的改革,所以就算是斐潛有心,也是根本離不開。

  劉協和呂布,真是無奈啊…

  斐潛微微的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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