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站在平陽城頭之上,一邊沿著內城城池慢慢巡查著,一邊看著城墻內外的人流。原本平陽的初始城墻已經成為了內城,給斐潛的感覺就像是后世城市擴張一樣,只不過不知道后世如果還能夠持續擴張下去,那么二環城變成三環,四環五環,會不會還有人唱出經典的那首五環之歌來。
單就漢代來說,二環恐怕已經是夠用了,三環的話恐怕是周邊支撐不起那么龐大的人群糧食消耗的。人類的喉嚨口就像是一個無底洞,天天都需要往里填,龐大的人口雖然會帶來諸多的好處,但是同樣也會需求更多的糧食和其他生活物資,而這些反過來會要求更高的運輸效率和更好的運輸手段,在機械化大規模交通運輸之前,這一層無形的天花板必然會壓制城市的無限制擴張。
嚴格說起來,平陽并不是一個適宜作為戰略中心的地點,相比較來說,還是長安更適宜一些。平陽過于偏北,天氣相對來說比較嚴寒,取水又完全只靠汾水支撐,若是遇到什么干旱等災害的話,抵御能力還是比較差的,因此現在也需要逐漸考慮將重心轉移到關中了。
不過這并不能急,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的事情。
走在平陽城墻之上,斐潛頗有些走在后世系安城之上的錯覺,兩邊都是人流,西北漢子講話永遠都是大嗓門,就跟要吵架一樣,加上牛羊馬的嘶鳴,一點也不比后世動靜小,嘈雜的聲浪從城池下方涌動上來,帶來一股股活躍的氣息。
伴隨著春耕的開展,平陽一天比一天的熱鬧起來,祥和的氣氛也是越發的濃厚,雖然也有不少家庭在陸陸續續的戰斗當中失去了某些親人,但是大多數人還是活下來了,尤其是在斐潛于軍中推廣了軍醫制度之后,負傷存活率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不管是哪一個朝代,最為基層的百姓,要求的東西永遠都是最低的。平陽的這些百姓,在祭祀完了逝去的親人之后,便擦干了眼淚,重新開始生活,絲毫沒有什么怨言。
當然,伴隨著斐潛如今地盤的擴大,平陽的貿易越發的昌盛起來,其他的不說,就說連蜀地的絲綢,也都翻山越嶺的運送到了這里,不僅花色繁多,數量上也比往年要更多。斐潛這里自然也有不少,連帶著黃月英也置辦了好幾身,喜滋滋的在斐潛面前晃蕩著…
對從其他地方逃入平陽的百姓來說,平陽這里真的宛如仙境一般,沒有戰亂,沒有四下奔馳抓捕流民的騎兵,雖然平陽左近已經沒有多少空余的田畝可以分配耕作了,必須往陰山分流,但是及時的調配,沿途補給和照料,讓這些流民感覺自己就像是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也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最開始到平陽的,不過是河洛的難民,后來便有了關中的,而現在,主要的流民來源卻是冀州的,尤其是冀州北部區域,拖家帶口的在太行山區掙扎出一條路來,然后經過太原和上黨,來到了這里,在短暫的停留之后,再轉到陰山。
一路之上,死的人越來越少,希望也越來越大,而人一旦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就有克服困難的力量和方法,尤其是在開春之后,伴隨著綠色逐漸重新蔓延開來,這些人也仿佛恢復了生機一般,互相扶持著繼續前進,走向他們充滿希望的天地。
“將軍!棗從事來了!”兵卒稟報道。
斐潛回頭,一眼看見棗祗,也看見了棗祗衣角上沾染的泥土,不由得笑道:“子敬又去巡田了?”
當年在荊襄的時候,棗祗為了驗證農書上的知識,沒少在田間地頭上奔走,就算是這些年在平陽也沒有因為官職而改變這個習慣。
棗祗低頭一看,也笑了笑,說道:“聽聞主公相招,便來得充忙了些,未能更衣,還望主公見諒。”
斐潛擺擺手說道:“你我情同兄弟,不必如此。怎么,試驗田畝的莊禾還未耕作完么?”在平陽,屬于棗祗名下的有一百多畝的試驗田,專門給棗祗進行折騰的。
棗祗笑了笑說道:“前兩天又有些新想法,想試試看若是變化一些莊禾之間的距離,對產出有什么樣的影響…”
斐潛哈哈一笑,說道:“倒是可以考慮加密一些…因為當下以肥土施于田中,田力自然有所上升…但也不能過密,否則莊禾之間相互爭奪田力,反而不美…”
棗祗聽了,有些發呆,琢磨了片刻之后便說了一聲有理,便要轉身立刻前去田地內實驗一下…
斐潛連忙拉住,說道:“不急,不急,這個事情交代下去就好…子敬,這次找你過來,是想讓你先行去關中,敦促推行關中三輔春耕之事…”
“去關中?”棗祗說道。
斐潛點了點頭。
“那等我將平陽春耕之事忙完了再過去?”棗祗有些舍不得剛剛進行了一半的試驗田。
斐潛搖了搖頭說道:“不,子敬,你最好這兩天就動身…”
棗祗愣了一下,然后拱手說道:“如此,我便收拾一番,明日啟程。”
斐潛點點頭說道:“別在意,催促你早些啟程,是因為你接下來的事情很重要…平陽這里,這么多年下來了,春耕么,基本上也算是完善了,即便子敬不再這里盯著,應該也問題不大,但是長安三輔不一樣…”
棗祗有些不明白,流露出一絲疑惑的神情。
斐潛瞄了一眼棗祗,然后伸手指了指城外遠處正在向陰山遷移的流民,說道:“這些流民為何能夠安心北上,縱然現在他們什么都沒有?”
棗祗思索了片刻,說道:“因為他們看見了這里景象?知道了會有人照料他們?”
斐潛點點頭說道:“沒錯,有糧草,方能定人心。平陽周邊的田畝,定的是這里的人心,而三輔之地,更需要安定人心啊…”
棗祗也很痛快,當即就說道:“明白了,不過…此地春耕后續的事情…”
“讓德潤來接手吧…”斐潛說道,“這段時間,德潤不是也跟著你在忙東忙西么,有他接手,相信子敬也就可以放心了吧…”
“哈哈,也是…”棗祗點頭認同,拱拱手說道,“那么我便先去準備一下,告退。”
“如此甚好,不送了。”
斐潛還了禮,然后看著棗祗遠去。
讓棗祗去關中,除了表面上所說的安定關中人心之外,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只不過現在暫時不能說而已,或許等到了瓜熟蒂落的那一刻,才會有人感悟到,原來種子已經在那么早的時刻,就已經播撒進了地里…
韓遂在這個春天,過得很是郁悶。
常言道,傷筋動骨一百天,但那是指普通人的,若是年齡大的,一旦是傷勢波及了筋骨,那就不是短期之內可以恢復如初的了。
再加上韓遂這十幾年都是在馬背上征討,起初身體強健,什么傷勢病痛都壓制著,而現在年齡大了,加上這一次也是受傷頗重,多年積攢下來的損傷也一股腦的并發出來,差點要了韓遂的半條命。
因此就算是春風送暖,韓遂也照樣裹著一身的皮裘,又因為病理恢復,身體瘦弱了不少,原先略有的雙下巴和微微鼓起的肚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單單從體型上來看,簡直是判若兩人一般。
當然,除了身體上的傷害之外,還有心靈上的摧殘。
對于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來說,有什么比失去了權勢更讓人悲傷且痛苦的呢?
而且,在這樣的痛苦當中,還夾雜了被人拋棄的憤怒…
“韓將軍…”
一個略顯得蒼老且虛弱的聲音傳來,卻讓韓遂不由得在皮裘之中抖了抖,因為韓遂知道,這個蒼老和虛弱的聲音只是表象。
“見過李長史…”韓遂轉過身來,拱手而禮。
李儒也裹了一身的皮裘,但是腳步卻比韓遂輕快了許多,走到了韓遂面前之后,點點頭說道:“果然景色不錯!觀山景而暢胸懷,聽林濤而慰生平!韓將軍好興致啊!”
韓遂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雖然盡力掩飾,但在消瘦的顎骨之下依舊透出三分兇殘之意:“李長史說笑了…某不過是隨意看看而已…”
“看看也好…”李儒不以為意的點點頭,然后繼續說道,“昨日,去往金城的人回來了…嗯,嚴格來說,去了五個人,只回來了兩個…韓將軍有沒有興趣了解一下?”
韓遂眼睛轉動了兩下,說道:“還請李長史直言以告。”
“前一次,我派人送信,結果呢…”李儒緩緩的說道,“連人帶信音訊全無,我還以為是在路上遭遇了惡狼或是遇到什么其他意外…”
“所以,這一次,我特意派了前后兩撥人…”李儒轉過頭,瞄了一眼韓遂說道,帶著一股或隱或現的笑意,“前面三個是信使,后面兩個就遠遠的墜著…結果,韓將軍,你猜猜,我發現了什么?”
“…”韓遂沉默著,直覺告訴他,肯定不是對他有利的信息。
“…當前面三個信使到了金城附近之后…”李儒也沒有故意吊胃口的意思,徑直說道,“就被韓將軍的人馬攔下來了…然后就被帶到了金城西郊…想必韓將軍對于金城周邊也是熟悉…然后我派去跟在后面的人,就在金城西郊的水中發現了三個信使的尸首…”
李儒說的平淡,但是在韓遂耳朵當中就像是砸響了一個霹靂一般。
“這!這不可能!”
韓遂不由得大吼道,頓時引來數道跟在李儒身邊護衛不善的目光。
“后面的兩人,扮成獨行的小商販,進了金城打聽了一下…”李儒沒理會韓遂,繼續說道,慢慢的,緩緩的,說一句話喘兩次氣,“在金城之中,韓將軍…我的人倒是發現了更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事情?”這一次韓遂實在是按奈不住,追問道。
李儒嘿嘿笑了兩聲:“啊,抱歉…在金城,韓將軍已經是個死人了…怪不得我派去送信的人都被殺了…”
韓遂眉毛都立了起來,大吼道:“這不可能!”韓遂還想講什么,卻因為氣息的急促引發了咳嗽,頓時彎著腰,咳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氣都喘不上來,在這樣的年代,能抗得住刀傷發炎活下來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至于身體恢復,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做得到的。
李儒靜靜的站著,等到韓遂似乎都將肺里的氣全數都咳出來了,癱坐在地上喘息著的時候才說道:“嗯,韓將軍也可以認為我講的都是假的…沒關系…我只是來說一聲而已,而且據我推算來看,你的好女婿和好侄兒,很快就會高舉著為你復仇的旗幟來到這里了,到時候你不煩親眼看看…”
李儒說完,便走了,卻留下一個思維極其混亂的韓遂,攤倒在地上痛苦的喘息著。
一定是假的!
假的!
韓遂憤恨的想著,但是心底深處卻有一種聲音在低聲的盤旋著,是的,是真的!只有韓遂他死了,他的女婿和他的侄兒才能夠順理成章的接收他的軍隊和人脈,才能夠在金城站穩腳跟,才能夠以他的名義來召集部落…
這兩個該死的畜生!
他們不在乎韓遂是不是真的活著,他們只需要在這一段時間之內,充分的分割韓遂留下來的人馬就可以了,只要牢牢控制住了軍隊人馬,就等于是控制了一切!
殺了信使,便死無對證!
到時候就算是事發了,只要一推二五六,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喪失了軍權和人脈的韓遂又能怎樣?
還能把好女婿和好侄子怎樣?
沒有了兵權的韓遂,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老人而已,甚至比普通的老人還要不如,是一個瘦弱且渾身傷痛的老人…
絕對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韓遂翻身從地上站了起來,擦去了因為咳嗽沾染在臉上的鼻涕和口水,沉聲說道:“帶我去找李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