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又逐漸亮起來,然后漸漸的又走向了天黑。頂點23大自然的意志從來就不以某個人的思想為轉移,就像是后世常言的那一句,這個地球,離開誰都照樣轉。
這里是斐潛在平陽建立的英雄祠,白石為基,黑石為碑,肅穆且莊重。在無字主碑的北面,立著宛如屏風一樣的黑石圍墻,在圍墻之上,則是雕刻了一些字樣,有的是姓名,有的便只是一個番號,代表著這些人,曾經來過,曾經付出過…
主持祭祀的,是守山學宮的一名博士,他站在無字石碑之前,正在用蒼老且慷慨的嗓音,抑揚頓挫的吼出了每次祭祀都會誦讀的詩篇: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
蒼老的聲音在這方天地之間回蕩,自有一股北地男兒的豪壯氣魄。
這首詩詞,大家都認為是征西將軍所作,但是實際上并不是,只不過是征西將軍覺得倒也有幾分切題,便寫了,不經意流傳了出來,演變成為每次祭祀的開場挽詞…
到了后面,征西將軍斐潛臉皮也厚了,就捏了鼻子,當作是自己寫的就是,反正那誰誰也沒有辦法跳出來找他麻煩,再者說那誰誰文采也是不錯的,搞不好還能多寫個什么不同的出來也說不準。
在石碑之下,是守山學宮的學子和平陽的一些文吏,皆身穿或青或白的布衣,肅穆矗立,在最前方則是幾名披麻戴孝的婦孺,捧著靈牌,跪倒在地,低聲哀鳴。
此次陰山匈奴反叛,兵卒傷亡倒不是很大,但是原本在陰山左近的那些教化書佐,倒是被牽連了不少,在亂兵當中身隕。此次祭祀也就自然是主要為了這些不幸亡故的教化書佐所設。
山嵐拂過,長幡飄蕩,似乎風中也在嗚咽。
水鏡先生和司馬二郎則是在后面站著,混雜在觀禮的人群當中。
“這…”司馬徽閉著眼,低聲道,“這挽詩倒也有些渾厚灑脫之味…”
司馬懿則是在恭立一旁,也是低聲嘀咕道:“…用詞淺白,平鋪直敘,既無用典,亦無用章,呵呵…”司馬懿嘴角撇了撇,“宛如楚蜀之歌…”漢人還是比較喜歡漢賦那種繁華絢麗的文章的,尤其是像司馬這樣出身的世家子弟。
司馬徽睜開眼瞄了一下司馬懿,然后緩緩的搖搖頭,重新閉上眼,輕聲說道:“二郎,汝莫要失了分寸…如此辭章,方為征西心思之巧也…”
“?”司馬懿起初有些不解,但是很快也想明白了,低低的嘆息了一聲,拱手答道,“叔父教訓得是,如此說來,用于此處…倒是用得對了,確實精妙…”
武威城外西北四百里,先零羌人大營。
草原的風呼嘯而過,帶著帳篷左右的旌旗紛飛。
先零么,其實應該讀城“席安連”,只不過初期記載下來的時候,不知道是因為記錄的人的問題,還是翻譯的時候出了問題,以至于后來都叫“先零”了。
先零羌人,勢力極大,可以說是和大漢纏綿了三四百年了,起初的時候,先零羌人牧于湟水下游至莊浪河等地域,倒也有過一段時間的相安無事,后來便和匈奴勾結起來,襲擊了令居、安故等漢地。
漢武帝自然不能忍,立刻在第二年的時候派遣了偏軍討伐,畢竟當時主要作戰對象還是匈奴人,結果漢家偏軍進攻西域諸羌,先零羌連一個回合都遭不住,敗退到西海鹽池等地。結果先零羌又以不能忘故土的名頭,表示愿意回到湟水等沒有農田的地方去放牧,企圖抱著漢武帝大腿,放他們一馬…
漢武帝表示早干什么去了,愛玩玩,不玩滾,站起來系上腰帶,就不想理會先零羌了。
于是先零羌便有了好大一肚子怨氣,旋即前前后后跟大漢沒完沒了的糾纏了下來,一直到了漢靈帝時期,也是先零羌集結諸羌,聯合叛亂,占領隴右,攻伐三輔。
董卓也正是因為先零羌的最近一次叛亂,才正式的登上了大漢的舞臺。
先零羌雖然前一段時間吃了敗仗,實力大不如前了,但是那也是和大漢比較起來而言,要是比起那些什么白馬羌,牦牛羌等小羌人部落,當然依舊算得上是個龐然大物。
成千上萬人匯集于一處,連同牛馬牲畜,這樣的匯聚程度,在漢代這個節點上,已經可以比擬一個普通的中型城鎮了,自然也會形成獨立且特殊的生態圈子,比如最外圍的往往負責境界和放牧,而越靠近先零羌人頭人大帳的,也就地位越高…
此時此刻,先零羌人大頭領藜麥往利正端著一碗馬奶茶,坐在一張虎皮之上看著前面不遠處兩個人在角斗。
部落大,自然事情也多,羌人有不像和漢人一樣,有行文政事的系統,大多數都是口頭匯報,然后直接處理,所以時不時有藜麥往利的副手或是心腹,從一旁走過來,低聲在藜麥往利耳邊低聲匯報一些什么事情,然后便帶了藜麥往利的三言兩語,退下去處理事務。
空地上進行角斗的兩個人,身材都顯得高大,只不過其中一個人是羌人,而另外一個則是身穿漢服。兩個人都沒有穿盔甲,都是赤手空拳。
只是角斗,不是死斗。
那羌人體型壯碩魁梧,雙臂肌肉虬扎,只是顯然不是漢人的對手。羌人氣力雖然大,但反倒是因為這樣吃了虧,被漢人抓了個破綻,借力打力,吭哧一聲便臉朝下栽倒在地上,雖然是草地,但畢竟摔得狠了,翻身起來的時候不知道是蹭破了面皮又或是碰到了鼻子,頓時一片血淋淋的。
那羌人性情倒是悍勇,根本不在意臉上的鮮血,吼了一聲,似乎發了兇性,隨手一抹便要再度沖上去,藜麥往利坐在那兒,卻放下了茶碗,很是平緩的說道:“日扎,你輸了,換人。”
“我來!”
另外一名在圈外圍觀的羌人,丟下兵刃,脫去了甲胄,雙手拳掌相互敲擊了兩下,然后便和漢人在中心兜著圈子。新上場的羌人自覺擔負了榮譽,又看了漢人的本領,也不敢魯莽上前,而是小心翼翼的兜著圈子,尋找著破綻,希望漢人之前的爭斗,已經耗了不少的氣力,便可以一舉致勝。
但是漢人反倒是打出了氣勢一般,幾度主動逼近,新上場的羌人卻躲避開來,引得在周邊的羌人一陣呼喝之聲,雖然一部分是在加油的,但是大多數也是在嫌棄新上場的那名羌人的躲避行為。
或許是因為場外呼喝的壓力,或許是真的尋找到了漢人破綻,羌人搶上前去,結果反倒是被漢人趁機抓住了臂膀,腳下一用力,便將羌人摔倒在地…
圍觀的羌人大聲呼喝起來,嘰嘰咕咕笑話的,稱贊的,說什么的都有。
“好了!”藜麥往利鼓掌道,“連斗三場皆勝,也算是勇士了!來人,賜酒!”
頓時就有藜麥往利的護衛從身上解下一個裝滿了馬奶酒的牛皮囊,扔給了漢人。
漢人也不客氣,伸手抓過,拔開了塞子便一口氣灌下去一小半,然后才舉著牛皮囊向藜麥往利致謝示意,轉向了方才打的一臉血的羌人,將牛皮囊丟了過去:“來,請你喝酒!”
一臉血的羌人哈哈大笑,也拔了塞子,也不顧血還未干,咕嘟嘟灌了一長氣,然后上前拉著漢人:“你請我吃酒,我請你吃肉!走!”
漢人朝藜麥往利身邊的馬超示意了一下,馬超點點頭,漢人也就跟著羌人笑著往一旁而去,小圈子內則是又有兩人跳了近來,手搭手的角斗起來,只不過這一次兩個都是羌人了…
“馬統領…”藜麥往利看了看漢人遠去的身影,笑著說道,“你手下不錯…”
馬超哈哈一笑,說道:“我就這幾個人還算可以,哪里像大統領,手下都是勇士啊!”
兩人不約而同笑了笑。
半響過后,藜麥往利才緩緩的說道:“馬統領覺得,現在在三輔的那只征西軍,戰力如何?據說馬統領和那只征西軍也對過陣?”
“戰力當然還是不錯的…說是我恥辱,也不算錯…只不過當時我人手少,白馬和青衣、牦牛又是…不說了,說得好像是我找借口一樣…”馬超笑著說道,似乎完全沒有隱藏什么的模樣,“但是那一支征西軍,同樣也有一個大破綻…”
在平陽郊外,為了這一次在陰山身隕之人的祭奠,已經進入尾聲。
司馬徽靜靜的看著在祭拜英烈的眾人,半響才緩緩的說道:“此便為牧也…征西高明啊…”
對兵卒祭奠,可以激昂士氣,鼓勵兵卒在戰陣之上的時候奮勇向前,而對書佐祭奠,則是可以刺激更多的人投入到胡人教化的工程當中去,或許再過上一兩代人,這些接受了漢化教育的匈奴人,便徹底的轉變成為了漢人的一部分也說不定。
郡守者,為天子牧。何為“牧”,便是指基層的民眾就像是牛羊一樣,很容易的便被一些事情所吸引,然后咩咩叫著匯集于某處,縱然被拖出來宰殺了,依舊是顧著眼前的草,而忘了身上的皮毛肉。
但是在這群羊當中,也有些特異獨行者。
比如司馬徽。
司馬徽是在真心的稱贊斐潛,認為斐潛這一手很漂亮,但是不意味著司馬徽就愿意跟隨著斐潛揮舞的鞭子走。
在過去的那一段時間內,司馬徽也在南北奔走,畢竟有名士的光環護身,在中原大地上爭斗的各路諸侯也不會特意為難司馬懿,所以司馬徽其實也看到了山東士族的掩蓋在所謂勤王大旗之下的蠢蠢欲動,眼見著大漢王朝的控制力在這個過程當中分崩瓦解。
從北到南,大大小小的諸侯,在明面上,在暗地里,進行著大大小小的博弈和沖突,各地士族豪右,也在這個過程之中,或者觀望,或者投注,或者是在被迫無奈之下開始站隊,但是也有那些站錯了地方,直接一腳踩進鬼門關的…
河內大體上還算是幸運的,除了最開始董卓領兵奇襲河內之后,到現在基本上也就穩定下來了,生產生活什么的,大體上也恢復如初,只不過當下唯一不穩定的因素,便是這個征西將軍斐潛。
兩軍交戰,不僅是雙方兵卒爭斗,就連兩軍交戰之處的城池村寨,也會遭受牽連,導致家破人亡,整個城池村寨變成鬼域的也是常事,如果說將來斐潛和袁紹有朝一日動起手來,河內就成為了前線。
到那個時候,就算是司馬家族再有能耐,目光卓越,先行站在勝利者的一邊,但是能完全避免失敗者垂死掙扎之下的喪心病狂么?一場大戰下來,吞沒一個有著幾百年傳承的家族,或是幾個,不也是常有的事情么?
這便是司馬家必須要面對的復雜現實。
袁紹有什么樣的實力,司馬家自然也看得清楚,但是司馬家也看得出袁紹有怎么樣的野心,別的不說,單單之前袁紹要擁立劉虞為帝的行為,就讓司馬防和司馬徽很不以為然。司馬防個性耿直,就連在家中和兒子說話,也是嚴肅無比,時時刻刻講究禮法,自然對于袁紹這種破壞了禮法的行為很是反感,所以根本就不愿意去投效袁紹。
所以,查探斐潛的實力,以及推演后續的變化,便成為了司馬徽甚至是整個司馬家族當下比較急迫的事情了。至于今文古文的相爭,也是需要有命相爭,若是連命都沒了,那還爭什么爭?
山嵐吹拂而過,祭壇之上的長幡飄飄。
司馬徽仰頭而望,瞇縫著眼睛,似乎在思索著什么,良久方說道:“二郎,明日你去拜會征西將軍…需恭謙些,切莫再出錯了…”
“叔父?”司馬懿有些不解的說道,“何須如此?說起來叔父還有恩于他…若非叔父贈其名號,壯其聲勢,豈能揚名河內?”
司馬徽搖了搖頭,說道:“二郎這兩日可曾于平陽聽聞這個名號?”
“這個…”司馬懿啞然。在平陽,聽得,說得更多是征西將軍,哪里還有人稱斐潛為什么“隱鯤”啊…
水鏡先生望著遠處飄搖不定,宛如要乘風飛去一般的長幡,緩緩的說道:“隱于淵,方需揚名于外,如今已是扶搖而起,雙翅震而風雷動,又何須在意些許浮云陪襯?”
聞言,司馬懿也不由得默然,隨著司馬徽的視線,也投向了遠處的祭壇,目光閃動,也不知道想著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