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在陰山南城,站在府衙文房之中,看著滿滿一屋子的卷宗。這些卷宗,便是這一段時間陸陸續續增添出來的陰山戶籍。
漢代地方官員有一個相當重要的政績考核標準,便是賦稅,而賦稅的來源在什么地方,便是這一屋子的戶籍卷宗。
以齊民為由進行編戶,編戶齊民,編在前,齊在后。編有了,齊呢?
華夏人創新的這四個字,真的是韻味悠長。
若是在他處,被編入戶籍的,主要包括四類人,主要是地主、自耕農、傭工、雇農,但在陰山此處,多少有些不一樣。最大的地主便是斐潛,然后是各個小軍勛階層,至于士族什么的,老早就沒有了。自耕農階層也是只能說算一半,畢竟大多數都是剛剛從流民或是黑山眾轉職而來,很多人必須耕作滿五年甚至更長一些的時間之后,才能獲得授田,才真正算是自耕農。
傭工和雇農基本上也都是基本上沒有的。
雖然有軍勛階層,但是這些人也大都不雇傭工人的,手下有的是兵卒,自己養的私兵就是最好的雇傭者。
戶籍制度,從先秦開始,綿延后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行政管理和收納賦稅上最為方便。編戶齊民既是行政管理制度,又是賦稅制度。按照漢代當下的最為基礎的賦稅來說,除了三十稅一的普通田租之外,還有人頭稅,也就是算賦和口賦;在加上徭役和兵役。
當然,在陰山這里大部分都算是屯田農,所以田租比較高,但是少了兵役和徭役,因為這些勞役基本上都被鮮卑奴隸所替代,這些屯田農只需在閑暇的時候,幫忙到草原上繳納一些青篙進行儲備,就算是抵消了。
算仁政么?
算是吧。
立場不同而已。
斐潛拿起其中一卷,翻開一看,只見其中一片木牘上寫著,“戶主劉氏名常仁居陰山南籬十五里劉家寨年四十有二妻一人曾氏男同產二人婦同產一人宅地三畝用牛一頭耕畝五十”,端端正正的漢隸從上至下一氣呵成。
嗯,沒有標點。
所以古代行政的解釋權都歸于官府。
這才剛剛開始,戶籍都略有些粗略。要是按照漢代標準的戶籍,不僅要記錄這些基本的信息,還需要記錄下戶主及家人的來源,甚至連身體健康情況也會標明,還會標明個人相貌特征等等…
這些都是漢代開國丞相蕭何制定下來的,而且還專門出臺了一個《九章律》,其中的“戶律”就是用來規定詳細的戶籍管理辦法,隨后各個朝代便不遺余力的在戶籍制度上添磚加瓦…
到了隋唐時期,統治者為防民戶逃亡,在繼續推行北魏時期“三長制”的基礎上,加強基層管理,整頓入戶編制,用“三長”這個基層組織實行“大索貌閱”。
到唐朝時戶籍管理已相當完備,實行“團貌”和“輸籍定樣”,一年一造計賬、三年一造戶籍,管理較為縝密。
戶籍制度經過宋朝和元朝的不斷發展和完善,明朝推行了戶帖制度。為防假冒、偽造,每份戶帖上有編號,加蓋官印,一式兩份,一份交于百姓留執、一份上交戶部。明政府還在里甲制的基礎上編造黃冊。
清朝么,略…
要不要啟用警察制度呢?
斐潛皺著眉頭,翻看著戶籍,沉思著。說起來“我大清”也并非沒有在戶籍上完全沒有貢獻,這樣肯定會有些遺老遺少急得跳腳,至少警察制度便是在清末的時候初步建立起來的,當然或許還要加一個前提,被迫。
那些清末民初的電視劇電影上面的黑皮狗子的形象,斐潛多少也有些印象…
警察制度之前,管理戶籍的是基層鄉村,是三老,是保甲,是府衙,但是警察制度之后,便是警察局,警察代替了衙役,成為了基層的戶籍管理和刑事民事處理人員。警察制度優勢在于剝離了宗族對于族人的一部分統治權,但是警察制度對于基層人員的要求也是要更高一些,現在么,推行起來難度還是有些大。
現在城市巡檢制度大體上初步建立了,而警察制度和巡檢制度相互配合,就可以將大部分的立法權和執法權從宗族手中剝離出來,同時也可以消化軍隊年齡老化,傷殘兵卒,是一個值得去嘗試的方向。
現在還是要先放放,畢竟人手什么的還是要儲備一段時間…
只不過別人穿越到三國,干的是捅人的事情,不是捅女人就是捅男人,就斐潛他來三國,不僅搞了城管,還要搞警察,這真是…
斐潛默默的將戶籍卷宗合攏,放下,然后調整了一些情緒,也笑著點點頭,對于馬越這一段時間以來的工作成效表示了贊揚,馬越當時就樂得合不攏嘴,露出的八顆大牙怎么也收不回去。
看著馬越興奮的模樣,趙云站在斐潛身后,默不作聲。
黃旭微微側頭瞄了趙云一眼,也沒有說什么,畢竟黃旭只關心斐潛的安危,而是趙云在考慮什么,只要不妨礙,不威脅到斐潛,黃旭都當作沒看見。
趙云其實人在這里,但是有些走神,他微微皺著眉頭,想著心中的問題。
征西將軍斐潛來陰山也算是到了幾天了,先是看了陰山營寨,不,現在也算是陰山城修建的情況,接著又查看了張烈訓練騎兵的進度和成效,現在又看了戶籍,似乎完全將於扶羅拋到了九霄云外,似乎完全是忘卻了一樣。
趙云看了一眼斐潛的背影,征西將軍斐潛到陰山僅僅是為了巡邊么?顯然不是啊,可是為什么覺得征西將軍根本不著急呢?
還有,之前找白石羌買鹽,征西將軍怎么就能判斷得出白石羌的人會來探聽情況,又怎么推斷出高奴的人會知道消息?然后高奴的人就一定會推動陰山此處的於扶羅的態度產生變化?
若是腦海當中的問號能夠看得見,趙云腦袋上肯定是頂著叮當亂響的一大堆的問號。不過趙云又是沉悶穩重的個性,所以雖然有這么多的問題在腦海當中旋轉,但是也按捺住性子,默默的觀察著,等待著…
對于斐潛來說,趙云當下所考慮的問題都不是什么太大的問題,畢竟白石羌不行,也還有龔浚等人不是么,只不過是這股風是從北往南吹,或是從南往北吹而已。而現在,在斐潛的心中的問題,是這一場風波將會發酵成多大,還有要怎樣后續處理。
斐潛背著手,看著陰山天空云卷云舒,聽著馬越講些這些時間的陰山趣事,時不時的點點頭,好象是聽的很認真的模樣,但是實際上也在開小差。
要不要向曹師兄學一下?
這倒是個問題。
“贖罪?嗯,或許是個辦法…”
於扶羅琢磨著。說起來於扶羅并非是一個殺伐決斷的梟雄,甚至連梟為未匹配的上,熊嘛,勉強夠格。雖然嘴上說著要學習冒頓大王,要振興匈奴云云,但是和某部分人是一樣的,只有在噴口水的時候才是巨人。
冒頓手狠,不僅殺了弟弟,連母親也一同干掉了。
於扶羅就學不來。
雖然說之前於扶羅對于呼廚泉也有些防范的心理,但是在見到了呼廚泉那個倒霉的樣子之后,不知道為什么又想起了小時候兩個人相互友愛的快樂時光,想起父親死后便只剩下了呼廚泉這個親人了,再加上部落里面的一些長老勸說,便怎么也下不了狠手了。
但是就這樣放了呼廚泉,於扶羅也同樣不敢。
征西將軍的陰山城寨就在左近,整天那個姓張的校尉帶著新兵和老兵在草原上呼嘯而過,漢人在馬背上的實力增長是每天都能看得見的,要是得罪了征西將軍也是麻煩。
漢人…
漢人的人口,怎么這么多啊,就像是草原上的野兔子,一窩一窩的,打了一窩還有一窩…
“大單于,那個北面的人想要拜見你…”王帳之外的護衛說道。
“哦,讓他進來吧…”於扶羅收起有些發散的思緒說道。
“尊敬的單于,不知道對于我們室韋的建議,考慮得如何了?”鮮卑使者拓跋欣金打斷了於扶羅的思緒。北面的天氣越來越冷了,北部鮮卑被迫向南遷徙,但是遷徙的腳步卻被征西將軍斐潛的陰山城寨攔住了,便只能是繞過了陰山白道,走陰山西側的山口,找到了於扶羅。
因此拓跋欣金也沒有什么客氣,或者是也不太懂得什么是客氣,在北地荒漠討生活的鮮卑人,身形彪悍,耿直,還混雜了一些色目人的血統,毛發有些發黃卷曲,就像是一只大棕熊一般。
拓跋欣金一張嘴就將於扶羅懟到了墻角上,於扶羅臉色難免有些難看。
建議?鮮卑人能有什么創新性的建議?還不是老一套,共同起兵,然后平分獲取的人口,財產和土地…
給點創意行不行?
於扶羅雖然不知道所謂創意為何物,但是也對于鮮卑人提出來的條款不怎么感興趣,看著拓跋欣金,心中忽然跳了跳,連忙低下頭咳嗽兩聲掩飾一下眼睛里冒出的兇光。
不知道賣一賣這個鮮卑使者,能不能拿個好價錢?
反正是要贖罪的,說不準還可以減免些財物損失什么的?
於扶羅換上了一幅笑呵呵的臉,說道:“貴使不用著急…這個事情牽扯眾多,總是應該商議商議的,再寬心幾天也不遲么…”
拓跋欣金皺著眉,遲疑了一下,想要說一些什么,但是卻被於扶羅大聲的吩咐上酒上肉的話語給堵了回去,然后聞到了酒肉的香味之后,有些直腸子的拓跋欣金也就忘了之前想要說些什么了,多考慮就多考慮吧,不行就再等一天?
於扶羅樂呵呵的唱著勸酒歌,端著馬奶酒邀請拓跋欣金,吃這個喝那個,養的白白胖胖的,也好上稱啊!
吃喝到一半,於扶羅將油手在袍子上擦了擦,然后起身出了帳篷。馬奶酒度數并不高,但是喝多了膀胱也受不了,總是要放松放松。
可是於扶羅剛在大帳后面找了個位置,正伸手到皮袍里面掏啊掏的時候,一轉頭就看見族內的長老屁顛屁顛的跑了過來,然后被護衛攔了下來,但是也不走就那樣在遠處翻著死魚眼看著於扶羅方便。
“…”於扶羅低聲的嘀咕兩句,淹沒在汩汩的水聲當中。
匈奴并非是高度集權的政治結構,而是部落聯盟制度,大長老就是另外一個較大部落的頭人,名義上聽從單于的調配,但是在其部落當中也是擁有充分的行政權力。
這一次反對於扶羅殺呼廚泉的,主要的便是大長老,當然,其他人也沒什么資格議政。
大長老懷的心思,絕對不是嘴上說的什么治病救人,給犯錯的一個機會,而是有他自己的考慮。
對于匈奴這樣松散的聯盟制度政體來說,單于的權限越大,那么作為大長老的權限相對就越小。在這一點上,呼廚泉活著比死了好,因為按照匈奴的慣例,呼廚泉是有這個資格繼承單于的位置的,所以如果於扶羅做的太過分,就可以用呼廚泉去頂替於扶羅,從而做到政權的平穩過渡。
呼廚泉活著,就可以制約於扶羅,并且對于大長老來說,呼廚泉還有一個於扶羅說沒有的優點,呼廚泉并不偏向于漢人,至少不像於扶羅那樣還看什么漢人的經書…
當然,這是剛開始的時候,大長老的判斷,因此大長老一開始就強烈反對殺呼廚泉。
不過,事情事態總是在不斷的變化當中的,就像草原上的風,鬼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將尿吹回來淋濕了腳…
於扶羅顫抖了幾下,然后將皮袍蓋下去,緩緩的走了過來,笑著說道:“大長老,什么風把你給吹過來了…”
“我的單于…”大長老撫了一下胸,行了一禮說道,“聽聞大單于準備要和漢人按照漢人的規矩,做什么…贖罪?贖呼廚泉的罪?”
於扶羅皺了皺眉,說道:“你聽誰說的?”
“不能贖罪!”大長老斬釘截鐵的說道,“我們匈人有自己匈人法則,憑什么要去聽漢人的什么規矩?這一次讓我們贖罪,下一次就要收錢收稅到我們頭上來了!漢人的規矩,哼哼,漢人的狗屁規矩!南面的零散小部落,沒年都要給漢人什么稅,牲口都要二十抽一!大單于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於扶羅有些不以為然,說道,“那是羌人的事情,跟我們有什么關系?而且看羌人也沒什么意見的樣子,怎么,大長老還跟羌人有什么往來?”
“上一次是羌人,這一次就是我們匈人了!”大長老似乎有著超前預見性的說道。
“不和漢人議罪?”於扶羅皺起眉頭,下意識的看了大帳一眼。他原本還想著拿鮮卑人去抵消一部分罪過呢。
大長老年老成精,順著於扶羅的視線一看,忽然笑道:“看來單于早有安排…果然是羌渠的兒子,行,這個方法不錯!我看這樣可以!如果漢人不同意撤銷右賢王的罪名,那么我們就聯合鮮卑一同進攻!”在大長老的心中,當年征西打下陰山,其中功勛至少有匈奴的一半,現在翻臉不認人了本身就可惡至極,還想著得寸進寸的收什么牲口稅,簡直就是忍無可忍。
“呃…這個…”於扶羅剛開始還點著頭,結果聽到后面半截的時候才察覺有些不對,卻一時不知道要說什么好。
說漢人現在已經今非昔比了?
說匈奴現在主要需要恢復生息了?
最終,於扶羅目光閃動幾下,說道:“這個…我會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