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站在桃林當中,看著眼前的桃樹。
桃山之上的桃花,又快到了快要開花的時候了。
桃樹是落葉喬木,每年冬天都是光禿禿的,就像是了無生機的枯木一般,等到春天轉暖的時候,花骨朵和嫩葉牙兒一起從枝頭尖上冒出來,然后等到花開的時候,桃花開得甚至比葉子還要茂盛,滿樹紅艷而綠葉則是成為了點綴。
“師姐,你覺得師傅為何讀書,又為何愿意授人經學?”斐潛看著桃花花苞,頭也沒有回的說道。
蔡琰愣了一下,她沒想到斐潛來到這里,居然會問出這樣的一句話。
“以前我曾經聽過一句話,叫做授人…嗯,授人桃花,手留余香…”斐潛摘下了一支早開的桃花枝干,遞到了蔡琰的面前說道,“我想,師傅也定然是如此。”
蔡琰下意識的接過了桃花樹枝,似乎又想起了蔡邕生前的一些事情,雙眼之中又重新蒙上了一層水汽,就像是桃花花瓣沾染上的細細露水。
“那么你呢?師姐,你為何讀書?”斐潛并沒有直接勸慰,而是提出了第二個問題。
“我?”蔡琰抬起頭。
斐潛點點頭:“嗯,師姐也是一個讀書人…嗯,我想若是這學宮之中,包括我在內,若真的論讀書二字,恐怕師姐無出其右。不過,我想知道師姐為什么要讀書?”
“為什么?”蔡琰有些出神,愣了片刻之后搖了搖頭說道,“我…我不知道…”
斐潛也沉默了一會兒。
“那這些人呢?”斐潛指了指在半山腰上的學宮,說道,“那么這些人又是為了什么來讀書的?”
蔡琰也看向了學宮,欲言又止。
其實這個問題,早在鹿山之下的時候,斐潛就曾經考慮過。
后世讀書,基本上都是隨大流。不是說后世的教育制度有什么弊端,而是在最初的時候,掛在墻上的那一句話,已經是讓最開始的基礎有些顯得空洞了。
那個時候,老師指著墻壁敲著黑板說,看看,都看著,這就是你們讀書的目標,然后坐在下面的孩童都是一臉的認真,配合的點著頭。
回到家中之后,家長瞪著眼說,你他娘的熊娃又不是為了爹媽在讀書!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你將來的飯碗,是為了你有好的未來!
雖然說得和老師講的不一樣,但是小孩多也半認真的點著頭應付著家長,但實際上睜著一雙更加迷茫的眼,內心之中多半都在渴望著不讀書,不去做那些沒忘沒了的作業,不去聽那些讓人頭疼不已的問題,只想著去沙地里挖洞,河邊捉泥鰍,和小伙伴玩彈珠…
讀書做什么?
對于后世多數剛剛接受教育的小孩子是沒有任何概念的。
在他或她們的身邊,雖然各人的相貌有些不同,但是大都穿著同樣的校服,每天都在同樣的時間,上著同樣的課程,雖然他或她們的家長家庭條件不一樣,但是也沒有所謂的貴族學校的那么大的差距,所以作為小孩子基本上都感覺不太出來。
反正讀不讀書都升級,小學一路升,到了初中升高中的時候才見分別,但是在那個時候往往已經有些晚了,再加上恰逢叛逆期,嘿嘿…
而在漢代,讀書人就是讀書人,而且越往后的階級差距越來越是明顯,讀書人可以見官不拜,升級之后成為了秀才便可以開始享受特權,然后再讀書,再考試升級,然后就有更多的特權…
對于后世封建王朝的普通民眾而言,讀書便能改變階級,這個就連小孩子都懂,讀書能吃好的穿好的。不讀書就是沒有任何特權的泥腿子。
雖然可能純粹為了個人的地位權勢而讀書的人,未必能像為了民族,為了國家所讀書的人有那么遠大的志向,做出那么杰出的貢獻,但是在對待知識的渴求上,卻也沒有多少的差別,甚至歷史上的一些貪官污吏,若是純粹從文學角度來說,他們也是佼佼者。
一個人,當只有正視自身的欲望的時候,才不會被欲望所引誘,走歪了路。
蔡琰目光流動了過來。“那么將軍…”
“不要叫我將軍,叫我師弟。”蔡琰轉過了目光剛說了一個開頭,就被斐潛打斷了。
蔡琰眼睛睜大了一些,閃動了兩下,遲疑著,最終還是改了口:“…師弟,你又為何讀書?”
“我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可以讀書。”斐潛淡淡的笑著,幾乎沒有任何的間隔,便直接說道,就像是這個問題已經是考慮了很久一般,“讀書可以很復雜,也可以很簡單,但是一個人,一個華夏人,卻不能不讀書。從倉頡開始,書就是華夏的文明。不讀書,又怎么能對得起千辛萬苦將這些文明火種傳承下來的先輩呢?”
“而且讀書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斐潛轉身指了指蔡琰手中的桃花,說道,“世間絕大多數東西,都是越分越少的,比如這個桃花,我給了你,我手中便沒有了,但是唯有讀書不一樣,世間任何人都不會因為多了一個人讀懂了書,心中便少了那一部分書的內容,只要不斷了傳承,這便是唯一可以無窮無盡的增加下去的東西…”
一個字,一本書,并不因為讀的人多了,便失去了原本的作用,依舊還可以被下一個人誦讀理解,也正是因為這樣的知識累計的特性,才有后世的信息大爆炸。
蔡琰有些恍然。
“然而,讀書人不能只有儒家…”斐潛繼續說道,“雖然現在儒家經典居多,但是師姐也是知道,那其實有不少經典最開始的時候,并非是儒家的…”
怎么說呢?
儒家固然有這樣那樣優點,但是唯獨這一點不怎么樣,不肯正視自身的那些不足,只是一味的遮掩和修飾。要不怎么說后世棒子國傳承了儒家的這個弊端呢,見什么都像撥弄到自家的名義下。
“先秦學問,道法墨儒,儒為末座。而如今道家避世,法家消亡,墨家隱退,唯存儒家一支獨大…”斐潛說道,“而當下今文經學,篡改是非,編纂圣言,古文經學,斷章取義,讖緯神學,各自攻伐不斷…此非儒家之福,而為儒家之禍也…”
春秋戰國時期,學派很多,但以道法墨儒為主。
法家所謂刑名之學只看對立面,對民眾進行絕對的統治和剝削壓迫,這種學說到了秦二世行的時候也累積民眾的不滿到了頂點,再加上春秋戰國時期的舊貴族帶頭,于是秦朝很快被各地的起義所推翻。
而墨家,只看統一面,放棄斗爭性,企圖勸告兩大天然敵對階級在同一性上實行尚同兼愛,這樣的學問自然不可能抵擋得住統治階級的碾壓,最終遁世幾近滅亡。
儒家與道墨不同,最擅長粉墨是非,主張用禮來節制對普通民眾的剝削,借以和緩階級間的斗爭性,同時主張仁民愛物、尚德緩刑,借以擴大階級間的同一性,比較符合當下封建社會的實際需求,自然成為漢代首選的政治指導學說。
當然,儒家之中也有很多人,是忠實于儒家學說的真正儒者,常為人民發出訴疾苦、申冤抑的言論,也常為人民做出去禍害、救災難的事跡,甚至不惜破家殺身對君主犯顏直諫,要求改善政治。
比如黨錮之禍,最開始的時候也是一些人,比如李膺,有感于宦官禍國亂政,然后起來反抗,只不過后來擴大化,然后就帶歪了…
“師姐,我想,這天下有一件事,恐怕沒有比你來做更為合適了…”斐潛仰首望天,說道,“不知道師姐愿意不愿意聽一聽?”
蔡琰目光閃動了幾下,長長的眼睫毛低垂下來,低聲說道:“…何…何事?”
“正源存異,去偽存真。”斐潛緩緩的說道,“這天下經學,被篡改的,被遺忘的,被吞噬的,太多了…”
蔡琰愣了一下,然后心中不知道涌起是怎樣的一種情緒,片刻之后才緩緩的說道:“師弟這是要重整儒學么?”
斐潛哈哈一笑,卻搖了搖頭,說道:“儒家視自家學問如命一般,抱殘守舊,又難能容我責難是非?若是傳出去,天下儒家之人還不口誅筆伐?”
在經過了儒家孜孜不倦的兩三百年的灌輸之下,孔子已經成功的進化成為了圣人,然后這些儒家子弟才可以抬起頭顱驕傲的自稱為圣人子弟,就像是當下漢代經常講自己是那個地方的什么姓氏一樣,屬于最原始的宗族崇拜,而孔子這個圣人,則是好比是天下士族的大家長。
辱沒一個家族的祖先,在漢代會發生什么?便是當場被這個家族之人砍殺了,官府也不會以殺人之罪判罰此人。
因此斐潛發表什么對孔子的詆毀或是不滿,又或是表示要超越孔子的各種后世言論,其實在漢代是不可取的,因為那樣不僅僅是反對孔子一個人,等于是反對了整個天下經學世家潛藏在內的宗族崇拜的基礎,所謂后世比較習慣的稱之為儒“家”,就是這樣的原因。
蔡琰皺起了兩條秀氣的眉頭:“那…師弟究竟是什么意思?”
“宛如熹平石經啊!”斐潛笑著說道,“再做一個平陽石經就是!只不過師姐可以在其中注明,某經見于某書,是某人所言…”
蔡琰眼中亮了一下,旋即搖了搖頭說道:“這…師弟之意是要重修各家之學?再興墨法?這樣恐怕爭議更多…”
斐潛微微笑著說道:“為何要用‘家’這一個字呢?天下皆為漢人,那么天下學問便是‘漢學’!”想要在原有的框架之內改良,需要修改和觸動的地方太多了,那么就干脆放大了去做,只不過這一次,斐潛不想要再有“家”這個概念,而是一開始就放到全華夏的地位上。
就像是分蛋糕,一開始只有這么一小塊,大家自然紛爭不斷,這個人多了那個人就少了,而現在將蛋糕做大了,就算是維持原本來的比例,也比原來的來得要更大!
“漢學?”蔡琰喃喃的重復道,“可…可我只是個女子…”
“女子又怎樣?”斐潛認真的看著蔡琰,說道:“師姐,有人看你,只看見了你的相貌,當你容顏不在的時候便鄙夷而棄,又或是只想著借你的軀體產子傳承血脈,若你生女又或是不孕不育便百般辱罵…”
“而在我眼中,看見的是漫天的文華…”斐潛緩緩的說道,言語之中似乎有一種潛藏的魔力澆灌著,讓蔡琰的臉上都浮現出淡淡的紅暈出來,“師姐你自幼便讀經書,不說師傅府中書卷,就連辟雍、東觀、蘭臺藏書,也多讀通透!更何況師姐有過目不忘之能,全大漢至少近半書卷都存于師姐一身!有何人膽敢小覷師姐!讓他放馬過來!”
“噗嗤!”蔡琰終究忍不住,笑了出來,一時間真比桃花更嬌艷三分。
斐潛說得大都是真話。
斐潛也喜歡蔡琰,但是不代表斐潛就一定要將蔡琰收入后宮。
喜歡一個美麗而具有魅力的女性,是每一個成年男性的天性本能,但是并不意味著見到了一個這樣的女性,就非要用下半身來代替大腦進行思考。
若是這樣,豈不是像后世很多人明知道可能是假的,但是也情愿多花錢要個所謂的女大學生女明星頭銜來進行服務一樣,就好像這樣就可以代表著他玩弄過所有的女大學生和女明星…
蔡琰在漢代,其價值真的只能用來發泄欲望,然后生個子嗣么?
在歷史上,蔡琰被劫掠到了匈奴十二年,被當成女奴一般,自然不可能再接觸到任何的書籍,也不可能繼續給她書讀,每日跟普通匈奴女性一樣,要擠羊奶剪羊毛割牧草等等,在這樣的情況下,曹操用金贖回之后,依舊還能記得曾經讀過的書籍四百余篇,默寫出來依舊無一錯漏!
十二年!
后世多數人都經過長達十二年的教育,而且依舊是有機會持續不斷的接觸到書籍,還有具體使用知識,重復記憶的機會,但是有誰還能記得十二年前背誦的那些課文?更不用說默寫下來還能一字不差了。
不說別人,斐潛小學時候背誦的那些課文,如今已經大多數還給老師了。
這樣的一個蔡琰,就活生生的站在這里,這可是在漢代,是在文盲率幾乎是99的漢代,而許多人竟然只想著拿她作為…
“用錢,我給,用人,我調,若是覺得男的文吏多有不便,我就調女子來!”斐潛說道,“昔日有女尚書,有女史,女騎,今日多一女博士又有何不可?若是蔡門父女兩石經,也必然是千古傳芳!”
在原始社會,女性往往從事采集、養殖等工作,而男性往往從事田獵等工作。之后男耕女織、男外女內的分工逐漸形成。秦漢時期,男外女內的兩性分工不是很明晰,并沒有將女性地位下降的太多,甚至在歷史書籍當中也見到不少留下名字的女性,倒是越往后,因為某些原因,越是稀少,也漸漸的從“男女之別”逐漸演變成“男女地位尊卑之別”。女性在儒家的壓迫之下,逐漸喪失自我而成為從人者,繼而形成“三從之義”。甚至被白字黑字的寫入了《禮記》之中,“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
蔡琰愣愣的看著斐潛,臉上原本淡淡的哀傷漸漸的消失,紅潤的顏色重新浮現了上來,身形也漸漸的挺直,半響之后似乎下了決心,昂然而道:“好!既然師弟這么說,我就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