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商事發,最坐不住的便是裴俊。
聞喜裴氏當初派遣裴俊來到平陽,原想著是讓裴俊先踩踩點,看看情況,畢竟平陽距離河東聞喜也不算是太遠,若是有什么劇烈變化,難免會影響到河東。不過在趙商的事件之前,裴俊還是以觀察為主,并沒有想要參與到斐潛的政治集團當中,不過么,現在似乎形勢完全不一樣了。
對于裴俊而言,有沒有擔心趙商一事牽扯出自己來,自然還是有的,雖然從王黑的那個時候,裴俊就和趙商等人攪在一起了,往輕了算就是一個知情不報的罪名,若是往重里說,那就不知道算到什么程度了,因此當下,裴俊便再也坐不住,只能是想辦法將自己摘出來。那么最直接的免罪方法,不是推脫和找借口,而是展示自己可以帶給征西將軍些更多的好處,只要征西將軍斐潛高興了,那么裴俊的這些罪責,就算是被人翻出來,也自然是算不了什么的。
并且,裴俊在收到自家的仆從急傳而來的情報之后,就覺得絕對不能再做任何耽擱了,否則就算不被趙商拖累,也會被衛氏所牽連…
于是乎,今天裴俊就早早的趕到了平陽征西將軍府邸,恭恭敬敬的遞上了謁帖。
斐潛此時倒也沒有能夠閑著,一大早就要爬起來處理政事。之前因為官吏寫的文章太過于書面化,辭藻太繁華,因此斐潛便要求麾下的官吏,必須言辭有物,簡化文章,但是效果并不是很理想,最后無奈之下,便硬性規定了但凡行文,大小不得超過尺牘,不得過三百,才算是剎住了漫天花雨的行文方式。
趙商的事情,斐潛并不打算深究,按照現在的情況看來,其實和趙商在平日里面交好的有許多人,也不可能全數都抓起來,一一甄別其中除了趙商之外,還有沒有其他勢力安插的人員。
忠誠從來都是雙向的,在上位者落魄惶恐的時候,還能指望底下人一直忠心耿耿,那未免將人性看得都太高了一些,反正斐潛是不相信的,也不認為自己有這么大得魅力。
關二爺為什么大書特書,為什么千百年來都敬仰不已,那就是因為這個是特例啊,真是物以稀為貴,若是天下人各個人都像關二爺一樣,那后世還會有人特別推崇關二爺么?
斐潛當下回返平陽,無疑就狠狠的掃落了楊氏的面皮,也再次確認在整個并北一帶的權力,穩穩立住腳跟,再加上新取了關中和漢中,已經成為了當今天下雖不是最強,但是至少占地最大的諸侯,原來多少人一度懷疑斐潛回不了平陽也保不住并北的,現在一個個臉都被打得啪啪作響,摸摸都還有些生疼。
上位者前景光明,自然其下屬就會覺得有奔頭,也才有忠誠的空間和價值,這個但凡是人,就不可能免俗,古今中外皆是如此。當然,也需要斐潛這個上位者多少懂得一些權謀,否則哪怕是從斐潛尚微寒之時就跟著的下屬,比如像是杜遠賈衢之類的人物,也是要讓他們看見希望的,若是一直不聞不問,擺出一副將其視若無物的模樣,就算是原本再有忠誠之心,恐怕也會慢慢的涼透。
因此,裴俊恭恭敬敬的前來拜謁,斐潛也并沒有覺得多么欣喜異常,也沒有多少意外,畢竟從平陽整頓之后,趙云和太史慈已經先期出發,這個河東聞喜的裴氏再不來,那就太沒有眼光了…
斐潛見到了裴俊,在多少寒暄了幾句之后,見裴俊有些遲疑的不敢直言模樣,便笑笑說道:“奉先…呵呵,若是論祖輩而言,亦為同源,無需避諱,但請直言。”
裴俊拱手謝過,然后嘆息一聲,說道:“某見將軍亦是親切,故而某就放肆一回了…將軍可知,河東之中,多有對將軍腹誹者…”
斐潛笑道:“哦,說來聽聽。”
這個時代,士族把持地方,一面從朝廷那邊得到權力,一方面從地方上獲取利益,青黃之間借貸糧草,招攬流亡,廣納投效,蓄養家奴,都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而且有的士族也是知道不能竭澤而漁的道理,因此在某些事情上表現出來還有些接濟貧困的善舉,聲名倒也不見得有多么壞。
不過就算是這樣,幾代人,十幾代人積攢下來,這其中的利益,都是相當的驚人。北地并北河東一帶,原本就有許多士族是在漢胡之間倒賣物資生意的,不論其他,單單是馬匹這一項,就已經可以稱之為巨額利潤了,但是從斐潛到了并北之后,這門生意基本上就算是斷了。
“…故而,將軍初至平陽,衛覬衛伯覦便使兵相擊,非伯覦一人之意,乃衛氏族人上下之愿爾…”裴俊講起了斐潛之前,衛氏為何敵視的緣故解釋了一下,說道,“當下衛氏倒行逆施,假冒將軍之名,屠戮朝廷大員,與謀逆何異?但請將軍早做決斷,勿使邪逆猖獗,忠良蒙難也。”
斐潛點點頭。
原來如此。
斐潛之前多少有些奇怪,為何河東士族,雖然也算是近在咫尺,但是表現出來的狀態,似乎是不很歡迎自己一般,甚至有些莫名的仇視,反應最為激烈的當然是河東士族的老大,衛氏。
裴俊這么一說,斐潛就明白了。
衛氏把持著地方,又與匈奴多少有些聯系,因此很長時間內,都在經營著販馬的生意,若是斐潛之前沒有來并北,不是頂著一個上郡守的名義,每一年,衛氏經手的馬匹都有上百匹,當然,這些馬匹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戰馬,而其他的大多數都是馱馬挽馬之類的,就算是這樣,加上河東糧產頗豐,每年的盈余都是一個不小的數值…
正所謂,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
“屠戮朝廷大員?”斐潛問道,這個罪名可是不小,“河東衛氏?”
“正是。衛氏言將軍之名,使人突入安邑河東府衙,殺了王使君…”裴俊拱手,低聲說道。
斐潛一愣,大有深意的看了裴俊一眼,旋即拍案而道:“衛氏好膽!倒行逆施,猖獗如斯!”
河東士族在這些年當中,相互多有聯姻,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就成為一個不太容易切割分裂的一個整體,雖然有分歧,但是其共同的目標還是為了河東士族自身存續和發展,這已經是一個毋庸諱言的事實,不然王邑在河東也不會用這么多心力來防備當地的士族。
結果沒想到,王邑如此的防備,甚至有些打壓,仍然是死在了河東士族手中。
聽聞斐潛動怒,裴俊連忙說道:“將軍息怒!裴氏雖駑鈍,然皆為忠義之士也,愿以附翼于將軍麾下,討河東之賊,定衛氏之亂也。”
河東士族要發展,裴氏自然也要發展,想要長久的富貴下去,結果現在衛氏太過于高估自己的能力,做出了這樣的行為出來,從現在看來,衛氏的投注押錯了方向,裴氏自然不可能陪著衛氏一條道走到黑,自然需要另尋他途。
按照正常的歷史發展途徑,斐潛所下轄的并北政治集團是沒有什么機會重新崛起的,在真實歷史上,丁原死了之后,呂布投董卓,并州軍團就被拆散了,再加上王允這個短命的家伙,導致并州這一代很多的士人豪右,最終都是被邊緣化,就算是個人再有能力,都比不上山東士族的那一波人。
比如徐晃,比如賈衢,甚至比如裴氏一族,一直到了五胡亂華之時,才和胡人相互結合于一處,借機割據…
而現在,則是完全不同了。
起先弘農楊氏名頭太盛,在朝野之中根深蒂固,楊彪此人又滿腹經綸,深得眾望,頗有成為下一個杰出的領導者的苗頭,裴氏原本也是傾向于楊氏多一些,結果沒想到被征西將軍斐潛在關中并北,狠狠的廝殺了兩三場之后,就算是最愚鈍的人都看得出來,當下楊氏已經是元氣大傷,在沒有之前的風光了,就像是一個五彩斑斕的神像,原本光耀無比,結果被磕碰了幾次之后,外表的顏料和修飾脫落,露出了內胎的泥土和稻草來一樣。
并北士族依附在斐潛旗下,重新開始整合,太原王氏雖然說是折損了主枝,但是畢竟家族龐大,等喘過氣來,肯定還會找到新的發展方向,太原溫氏也是如此。
更不用說早就投奔斐潛的賈衢、徐晃、馬延、令狐邵等人了,這些人當下都已經多少身任重職,假以時日,必然重新崛起,光大門楣。
“如此說來,裴氏愿為除逆先鋒?”斐潛收了表面上裝出來的怒火,看著裴俊,呵呵笑了笑,直接了當的說道。
裴俊眼角扯動了一下,連忙低頭而拜,說道:“將軍,裴氏雖不敢稱仁德,亦不屑小人所為也…裴氏,愿效仿先賢,為將軍蕩惡除逆…”
為裴氏長遠來計,裴俊自然怎么也要維持住和勢頭強盛的征西將軍斐潛的關系,尤其是征西將軍已經出兵河東的情況下,要是被衛氏拖累,被一竿子全數打翻,豈不是成了裴氏的罪人?因此,縱然是被斐潛察覺到了一些什么不對的地方,裴俊也顧不得許多了。
衛氏上一次挺過去了,這一次未必見得還能挺過去,固然衛氏和裴氏之間也有些關聯,若是完全鏟除了衛氏,相關聯的裴氏難免也會受到損傷,并且若是裴氏作為所謂的“除逆先鋒”,少不得也引來其余的河東士族的不滿和攻擊…
但現在,也只剩下壯士斷腕一途了。
此外…
裴俊聲音放得極低,終于將最終的話說了出來:“此番前來,亦斗膽求與將軍結秦晉之好也。族有一女,年方二八,容貌端正,品行優良,愿獻于將軍,侍奉左右,以表裴氏之誠也…”
“哦?”斐潛有些覺得好笑,但是也沒有太意外,畢竟之前荀諶稍微有提了一下,多少心中也有了一些準備,“不知此為何人之女也?”
裴俊拱手說道:“其父諱羲也,其母…乃薛氏是也…”
裴羲的女兒。
裴羲雖然名聲不顯,但他是度遼將軍并州刺史裴曄之子,也是尚書令裴茂的兄長,因此家教什么的自然不會有什么問題。
不過,斐潛察覺到了裴俊語言上的停頓,于是問道:“可有何難言之處?”
“…不敢有瞞將軍,薛氏乃衛氏之女所生…”裴俊看了看斐潛的臉色,連忙快速的補充說道,“啟稟將軍,若某有所圖謀,定然隱匿不報也!此亦為將軍所慮爾,還望將軍明察!”
斐潛沉默片刻,說道:“不妨直言。”
“謝將軍…”裴俊頓首再拜,然后直起身說道,“衛氏狂妄,自取滅亡,怨不得他人,然河東之地,多有聯姻…故而,若將軍允之,愿納族女,便可安河東士族之心也…”
安河東士族之心?
主要還是安裴氏的心吧?
就這,都還能扯到河東士族身上,斐潛不由得有些啞然。
不過,終究是要走這一步了么?
之前太原王氏也有表示想要和斐潛聯姻的意思,但是那個時候一方面王允才剛剛身亡,家族中身份比較好一些的多少都要給王允守孝,另外一個方面斐潛那個時候還不是征西將軍,只是一個中郎將,因此王氏也有些拿大,不料沒多久又發生了王黑的事情,連番打擊之下,王氏自身內部都混亂起來,結果又反過來有些害怕斐潛過強,導致外姓凌駕于王氏之上,導致太原王氏徹底沉淪,便不了了之了…
沒想到這一次裴俊又來做媒,當然,這個只是表示一個意向而已,若是斐潛點頭,后續的媒妁之事自然不是裴俊這個年齡來做,而是會另外派人做得穩穩妥妥的。
說起來,斐潛對于這種盲婚啞嫁確實沒有什么好感,而且河東裴氏在三國期間有出過什么著名的女性么?若是大喬小喬級別的,斐潛也就閉著眼從了,但是搞不好送來一個豬腰子臉,那可就難免讓人頭痛了…
不過裴俊所說的并非完全沒有道理。
河東士族,多數都有聯姻勾連,若是納了此女,也就表示斐潛并不想將事態擴大化,對于裴氏以及其他河東士族豪右,也是一個善意的信號。
“舉賢不避親,奉先倒是有祁黃羊之風矣…”斐潛緩緩的看著裴俊說道。
祁奚請老,晉侯讓其舉薦賢人接替,祁奚便舉薦了自己的仇人,親人,下屬,并不因為自己個人的私人關系,而否決避諱這些人的才能。用在這里,斐潛的話語并非全數都是贊揚裴俊之意,同時表達出了另外一個層面的意思…
裴俊倒也是聰明人,立刻說道:”某知將軍選人,需德才兼備,故若非賢能,亦不敢薦也…“
”…“斐潛沉默了片刻,最終點點頭說道,”如此,某便手書一封,汝可持之而返…“考慮到裴氏多少也算是和斐氏有些在本源上親近,而且秋獲再即,河東越早穩定,也就越有好處,所以不必太過于拿捏。
裴俊大喜,不由得離席而拜。”手書一封“,也就意味著是從裴送變成了斐求,雖然實質上對于這個裴氏女身份上并沒有什么改變,但是對于河東裴氏而言,在名聲上就好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