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價值,但是要用價格來衡量的話,卻又是參差不齊,有時候這個價格傾城傾國,有時候卻只是值一片臘肉。
因為在砍伐樹木,因此來說柴火都是不缺的,雖然大都是半干半濕的,但是當大頭兵的哪有什么講究,加上又是在野外,多點煙說不準還能熏跑些蚊蟲什么的,因此一旦排開了爐灶,開始燒火做飯的時候,總是濃煙滾滾,人在其中走動,就跟在云霧當中似的,若隱若現,頗有幾分仙氣。
或是幾分妖氣…
但是對于昨夜被捕的曲長來說,仙氣又或是妖氣什么的,可就顧不上了,他只盯著眼前的這一大大大大大大片的臘肉。
比起后世來說,漢人明顯更喜歡肥肉,而不喜歡瘦肉,若是后世喂養瘦肉精的豬,要在漢代是賣不起多少價錢的,因此漢人選擇用來做臘肉的材質,多半都是用帶著厚厚肥油的五花肉。
處理干凈之后,切成寬四指左右的條狀,然后抹上鹽,或腌制,或是風干,或是再加以熏制,處理的方式很多,但是最重要的就是使肉條快速脫水,讓鹽鹵入味,制止細菌真菌的腐敗。
因此處理好的臘肉不僅是耐儲存,而且還富含有油脂,更重要的是高鹽!
而對于漢代的貧苦下層民眾來說,充滿了油脂和鹽的臘肉,確是他們一生當中所能想象到的最為偉大,最為美妙的味道…
身為曲長,雖然說也有些特權,并不是像大頭兵一樣一年到頭也不見得能聞到些肉味,但是伴隨著太陽升起,視線漸漸的恢復,近距離看到了更多細節的曲長,自然能夠明白現階段張魯軍隊的兵卒和這個征西將軍的兵卒之間的差距。
穿得都是上好的葛布衣袍,結實得很,根本不像是自己身上的那種一掛到什么立刻扯個破洞的薄料子,甲胄大部分都是鐵札甲,甚至還有人帶著全身上下,竟然連手臂都有個鐵套子的鱗甲!
至于那些精銳的兵刃武器什么的,就更不用說了…
征西將軍斐潛的敗家子行為,在曲長眼中卻成為了金光閃閃的壕哥行徑,這他娘的還考慮什么,拋棄地方軍的身份,立刻轉頭投奔中央軍啊!
更何況立刻還有一塊大臘肉片子吃!
暗紅透亮,晶瑩剔透,滴著油,噴香噴香的大塊臘肉片!
就算是做曲長,也只有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才會吃點像指頭那么大的幾塊,哪里能夠像是征西將軍這里,一大早就吃這么肥膩的…
不過腹誹歸腹誹,或者說是羨慕嫉妒恨,曲長也明白這一塊臘肉片不是白吃的,或者說能不能繼續吃,就要看自己的后續表現了。
“我是毛腳老張!”曲長站在軍寨外面的木架旁,揮舞著雙手,朝著軍寨那邊喊道,“嘿!都看看啊!今個兒老子可就整抻抖了的哦!看看這衣裳,新的,巴實著呢,一點都不粑希希的哈!看看這瓜娃子…”
自稱毛腳老張的曲長,一把抓過一個也跟著自己一起投降的兵卒,高聲問道:“瓜娃子!說一哈,剛你吃了啥!”
那名兵卒也機靈著,立刻一邊比劃,一邊大聲喊道:“臘肉片子!那么大一塊索!溫嘟嘟的,香噴噴的,甜密密的大肉片子索!巴實得很哦!”
“都聽聽!都聽聽!連這個瓜娃子都有大肉片子吃索!”毛腳老張繼續喊道,“想想你們今早吃了些啥!那么一大塊的臘肉片子哈!別說你們咧,就連老子平日里,都想的跟丁丁貓似的,眼都綠嘍…”
看著那名曲長在軍寨前面又跳又叫,斐潛也不由得笑了出來,轉首問徐晃道:“那個丁丁貓是什么?叮當貓?綠眼睛的貓?”
徐晃搖了搖頭,說道:“稟君侯,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吧…”
因為有了降兵喊話,斐潛就暫且緩了弩兵攻擊,軍寨之上漸漸的有人冒出了半拉腦袋,然后就有更多的人頭開始晃動起來。
斐潛也知道,讓降兵這樣在軍寨下面喊話,未必能立刻讓軍寨里面的人反叛出來,但是多少也是在這些人的心中埋下一個種子,到了真的臨戰的時候,這些軍寨當中的兵卒能夠有這么一個念頭,說若是自己投降了會不會也和這個曲長一樣,然后手下少了幾分抵抗的氣力,便算是足夠了…
士氣這個東西很是玄妙。
按理來說,斐潛現在被堵在分水嶺這里已經三天了,飲水什么的都已經是進入了配給制,每人每天都是限量供給,按照道理來說應該是士氣低落才是,但是斐潛并沒有發現手下兵卒有什么士氣降低的跡象。
在聽了曲長的喊話之后,斐潛心中才略有些明白了,其實很簡單,有時候自己會不知不覺的就用后世的標準來衡量漢代兵卒的需求,但是實際上,斐潛現在手下的兵卒待遇,已經相當高了,因此對于一些困境的容忍度,也相對提升了許多。
很簡單,缺乏充足淡水的不滿,卻由其他的愉悅所彌補了,尤其見到悲慘了許多的漢中兵卒,知道了就連一個漢中的曲長,也沒有自家普通的兵卒吃穿更好之后,原先心中約有的不滿意恐怕此時也丟到了九霄云外。
在漢代為何當兵,提著腦袋戰沙場,除了一些自覺得武勇聰慧,要在沙場上獲取功名的野心勃勃的人之外,大多數的兵卒就是為了混口飯吃,能有些軍餉,那么斐潛對于兵卒的這些待遇,自然就有極大的吸引力。
當然,作戰的時候和平常的時候,兵卒食物和其他方面的供給,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臨戰之時,全軍上下,吃的基本上都是一樣的飯菜,就連斐潛也是如此,頂多再加些護衛自帶的小菜什么的,但是在平日里,上下有別,吃穿用度都是有明顯等級區分的。
曲長上竄下跳的叫喊著,與曲長相比,軍寨之上反倒是靜悄悄的,既沒有人回話,也沒有什么動作…
多少有些詭異。
算了,不管有什么情況,總歸是要正面做一場的。
斐潛扭頭看了看正在后面趕工的最后一截木架橋,說道:“公明,木橋今日完工…明日卯時,便攻取軍寨!”
分水嶺軍寨之內,確實有些突發的情況…
楊柏沒有多少心思理會那個又蹦又跳的曲長,因為他兄長楊松竟然喬裝成護衛,靜悄悄的跑到了分水嶺!
“兄長!”楊柏下意識的左右瞄了瞄,壓低嗓門說道,“無故擅離,這可是大罪啊…”
“廢話!”楊松毫不在意的回答道,“要不然我裝成護衛干屁啊?行了,說好了啊,我現在可是在漢中養病呢…”
“啊?哦…”
“哦什么哦啊,你看看你守的都叫做什么,都被征西都快搭木架到寨墻上了!”楊松毫不客氣的說道,“弓箭手呢?!滾石擂木呢?!我說,你不是讀過兵書么,怎么感覺越來越回去了都…”
“哥誒!”楊柏哭笑不得,指著寨墻之上還有些深深扎在石墻上的弩矢說道,“你看看這些是什么,要不是今日征西派人喊話,有意動搖軍心…若是往日,只要一露頭,就‘噗’…”
“嘶…”楊松不由得縮了縮脖子,“這么準?”
“蹶張強弩啊!至少五石的!還是精兵!”楊柏也是有些后怕,掃了一眼寨下的情況,確認沒有發現征西弩兵的身影,才嘚不嘚的往外倒苦水,“他娘的,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攻城的…蹶張弩啊,兄長你知道有多少么,至少五六十張以上!就這樣架著瞄著,誰露頭誰死啊,連盾牌都給你射穿了!滾石擂木也放了!也派人去燒了…哪,現在人在那里…我說兄長,你說怎么阻止得了?!”
“嗯…看來征西善戰,所言非虛…”楊松聽了楊柏的抱怨,不但沒有著急,反倒是點了點頭,“蹶張弩啊,這玩意金貴著呢…據我所知,漢中軍庫之內也不過五十張,還多有損毀…至于漢中塢堡內私藏的,一戶有個三五張,頂多十余張就了不起了…但征西一個人就能拿五六十張出來,嘖嘖…”
“肯定不止五六十張,”楊柏說道,“蹶張弩威力大,但是上弦慢,這你是知道的,但是征西的這些弩兵,射完一發之后,立刻就能射出第二發,第三發來…所以我這里,有再多的人也是填不下啊…這征西,要是沒有多余的蹶張弩預備著輪流上弦,根本不能做到這一點…”
“行了…”楊松有仔仔細細的看了看,心中慢慢的也有了些計較,“…既然征西將軍兵卒裝備精良,又驍勇善戰,我也就放心了…”
以上雖說都是加分項,但是最重要的是楊松居然聽到征西將軍愿意給這幾個剛投降的大頭兵臘肉片子吃,而且聽意思是說不是一頓兩頓,往后都會有,這心中,不由得就一動。
這說明什么?
說明征西將軍不會小氣啊!
只要愿意給下屬肉吃的,而不是那種只顧自己吃肉,下屬喝湯甚至連湯都沒有的領導,在楊松眼里都是好領導…
“嗯,啊?”楊柏沒反應過來,這話說反了吧?
“附耳過來…”楊松朝著楊柏招了招手,低聲在楊柏耳邊嘀咕了兩句。
楊柏臉色頓時一變,瞪大了眼珠子說道:“…兄長,此言當真?!”
“嗨!我可是花了一大筆錢才搞到的消息…”顯然是對于那些花掉的錢財有些肉痛,楊松抽了抽嘴角,說道,“花掉的錢財怎么也要再賺回來,才不會虧本…眼下便是最好的機會…”
“兄長,這可是…”楊柏多少還有些猶豫。
“你在這,我去!你給我控制好軍寨當中的兵卒就行,不要誤了大事!”若是平常戰事,楊松便是有多遠滾多遠,絲毫不想沾上半點,但是面前的哪里是戰事,分明就是一場大生意,一場潑天的富貴,這還不搶著上還待何時?
楊柏眨眨眼,看了看楊松,又看了看一旁即將蔓延到了軍寨的木架,默默的點了點頭。
“汝便是楊松楊孟茂?”斐潛打量著眼前的楊松。沒想到明日都準備好攻伐軍寨了,卻在半夜里,跑出來這樣一個人,說是要投誠,這真是…
“正是在下。”楊松笑咪咪的拱手回答。
說實在的,楊松三縷長須飄飄,相貌也不差,猥瑣么…若是笑起來,把那三角眼一瞇,倒也有幾分的和藹可親的模樣。
大帳之中一片沉寂。
李儒縮在皮袍之內,臉龐都在陰影之下,只是見到他似乎在緩緩的摸著胡子,卻看不到具體有什么表情。
徐晃則是沉著臉,面色如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打攪了明日已經預備好了的計劃有些不滿,按著環首刀柄,一動不動的正坐著,穩如泰山。
“欲降?”斐潛又看著楊松問道。
“正是。”
“…”斐潛沉吟片刻,忽然一拍桌案,喝道,“大膽!竟敢詐降!來人,將其拖出去,砍了!”
“哎呀呀!將軍!某不是詐降!”楊松大驚失色,正想要蹦達起來,卻被黃旭一把捏住,拖著就往外走…
“將軍!將軍啊,某并非詐降啊!啊呀,不是詐降啊…唉唉,可憐我那二十兩的黃金啊…”楊松一邊掙扎著,一邊叫喊著。
斐潛盯著楊松。
沒有仰天大笑,然后嘲笑我鼠目寸光或是什么其他的?
這么說來,就可能是真降了?
“帶回來!”斐潛招招手,然后看了一眼李儒。
李儒依舊沒有什么大動作,只是坐在一旁,微微點點頭,然后笑而不語。
恍惚之間,斐潛忽然有些感慨,哎呀,真是不容易啊…
這么多年啊,總算虎軀一震,有人愿意納頭便拜了!
雖然只是個楊松,但是畢竟也算是開了一個頭不是么?
嗯,可以,這個可以有…
想到這個,斐潛忽然覺得心情不錯,笑瞇瞇的看著一臉鼻涕一臉淚的楊松坐回了席案之上,很是抖了抖身上的甲胄,然后溫言說道:“孟茂莫怪,某也是小心行事…對了,方才孟茂說二十兩黃金,究竟是怎么回事?”
“呃…”正在拿著衣袍袖子擦臉的楊松手一抖,然后放了下來,嘆了口氣,說道,“不敢有瞞將軍…二十兩黃金,乃是在下買的一個消息…”
楊松左右看了看,咬了咬牙,不知道是下了決心,還是代表著這樣價值二十兩黃金的消息就要這樣在這么多人面前暴露出來,有些可惜什么的,“…益州牧病重!恐是不治!”
“什么?!”
大帳之中,包括斐潛在內,頓時心中都是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