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西伯利亞吹來的寒流席卷了整個關中大地之后,一場持續的雪,雖然不是很大,沒有要成為雪災的跡象,但是也改變了許多事情。
首先便是潼關的楊俊,受不了嚴寒的困擾,稍微掙扎了一下,應付了事的將打造出來的攻城器械用光了,便撤回了弘農之內。
沒辦法,對于大自然來說,人類還是太過于渺小了,特別是氣溫驟降之后,不僅僅要考慮糧草的消耗增加,還需要時時刻刻準備著保暖的柴火之類的東西,對于野外的軍隊來說,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原本趙溫就是打算著在冬日來臨之前做些時間差的動作,但是沒想到自己卻成為了時間差的犧牲品。
其次便是夏牟,在接收到了斐潛派人遞送去的快遞禮品之后,就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撤離了長安區域,退往了武功縣,擺明架勢是不管京兆尹一代,只想著去右扶風了…
戰事便都停滯了下來,在沒有保暖棉花出現之前,在野外長時間的行軍,都是屬于找死的行為。
就算是在屋內,也需要眾多的取暖物,首當其沖的便是木炭。當然木炭這種玩意,有好有壞,好的叫做銀炭,點燃之后不僅燃燒均勻,而且關鍵是沒有多少煙火氣,最是適合貴人使用,而差的么,便叫做碎炭,不僅容易潮濕,而且煙大又嗆人。
就算是如此,在嚴寒之下,冬日里面,不僅是所謂的銀炭,就連普通的木炭,都是一樣的成為了稀缺物品…
然后就在這樣的需求驅動之下,大量的砍伐樹木,用來燒炭。漢初砍關中,如今砍河洛,叮叮當當之下,原本還算是茂盛的植被,便一日復一日的消減下去。
就像是如今的雒陽城中,雖然燒炭的窯口開了許多,但是木炭依舊不夠用。
“…陛下,這天寒地凍的,老奴還是升個火盆吧…”在雒陽城中翻修的宮殿當中,一名宦官略微有些哆哆嗦嗦的說道。
劉協雖然緊了緊身上的衣物,卻搖了搖頭,說道:“還是不用了…炭不多,還是留著夜間用吧…”
老宦官跪了下來,叩首道:“老奴該死!老奴無能!就連些炭都要不到,讓陛下還要受此嚴寒…”
劉協擺擺手,說道:“這不怪你,這冬日木炭消耗原本就大,一時短缺也是正常…”話雖然這樣說,但是再怎樣短缺,正常來說也不會短缺到帝王的頭上來。
所以,這個并非是老宦官能掌控的事情,但是很明顯,老宦官依舊認為這個就是他的罪責,絮絮叨叨的不住的賠罪。
劉協嘆了口氣,卻沒有說什么。
冬日的寒風很凌冽,但是更為凌冽的卻是人的心。曾經以為的一切,現在卻似乎在冰冷的提醒著自己,不是所有的人都應該對自己友善,不是天底下稱之為大漢臣民的便真的都是自己的臣民…
“陛下,董光祿求見…”一個小黃門在大殿之外稟報道。
“宣。”劉協下意識的整理整理衣冠,然后往前殿走去。
雒陽城中原本的宮殿大多數都損毀了,現在這里宮殿,還多虧是光祿大夫董承,帶著一幫的工匠勞役,緊趕慢趕的修繕整理出來的。
當然,這也不是說董承有多么的上心,從一個方面來說,董承之前和楊彪多少有些沖突,如果不緊緊抱著劉協的大腿,恐怕就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納他的了,而另外一個方面是董承的女兒在宮中做貴人,這一次從長安來到了雒陽之后,便借著修繕了這個宮殿的原因,便升了妃位。
董承這個人,對于劉協來說,多少也算是一個自家人吧…
“參見陛下!”
董承上前拜見,然后示意讓宦官將他帶來的禮物遞遞送上前。
劉協見漆盤之上,雪白白,毛絨絨的一團,不由得有些驚奇的問道。
“此衣乃征西將軍所獻…名為銀縷衣,絲絲如銀線,柔柔如絲縷,乃采用數百只白羊身上最為潔凈白豪,精細編織而成,穿于身上,可御嚴寒,乃不可多得之佳品…”
董承低著頭稟道,其實心中多少也有一些不舍。畢竟這樣的純白顏色的毛衣,確實是見所未見,而征西將軍的使者給他帶來的哪一件雖然大體上也是白的,但是略有些偏黃了一些,而且也沒有這一件這么的柔軟。
劉協伸出手,摸著“銀縷衣”,頓時感覺到了細毛衣帶來的那些松軟和溫暖,頓時就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這…征西將軍,有心了…不過為何是由愛卿送來,征西將軍的使者呢?”
“啟稟陛下,征西將軍使者,原本是要面見陛下,親呈此物…”董承說道,“只不過到了雒陽之后,既無驛館安身,又無糧草配給…如今雒陽城中狀況,想必陛下亦是知曉…故候了多日,征西將軍使者也是錢財耗盡,衣食無著之下,只能托付微臣將此物轉承,便返并北矣…”
雒陽城當中好多都被大火焚毀了,又經過了長時間無人照料的狀態之下,很多地方雜草叢生,到了現在只不過將主要的道路清理出來而已,還有好多地方并沒有完全整理好,就連董承其實現在也沒有一個正兒八經的府邸,而是在北宮邊上的安平里找了一個算是還比較完好的房屋安頓了下來。
當然,還有好多官員至今還沒有一個相匹配的房屋,只能是相互擠擠,又或是更悲慘一些只能在殘言斷壁當中尋一個棲息的場所。
這樣的局面之下,驛館什么的也就是次要又次要的事情了,而且雒陽城中又有那么多無法安身的,沒有得到充分配給的百官,又怎么能騰出手來給予斐潛的使者一個高規格的待遇呢?
“如此…”劉協聞言,只能是輕輕一嘆。
董承拱拱手說道:“…陛下城中原有鑄鐵若干,本欲來煉耒、耜、銚等物,未曾想昨日微臣前去查看之時,卻已全數挪為他用,致使城中器械不足,清理緩慢…”
劉協皺著眉頭,說道:“挪做他用?”
董承左右看了看,見左近并沒有什么其他的人員,才小聲的說道:“…臣聽聞,楊公又新募兵三千…正在城東洛水原上結營訓練…”
“這…”劉協眉間的皺紋越發的深了。
“陛下,明日便是朔日大朝…”董承說道,“…屆時必然有官吏提及此事…陛下不妨…”
劉協沉吟片刻,卻搖了搖頭。
董承說道:“…僅彈劾將作大臣一人…陛下,昨日臣聽聞…王仲宣卒矣…”董承見劉協有些猶豫,便在其上加了一個砝碼。
“什么?!”劉協瞪大了眼睛,說道,“為何?”
董承說道:“仲宣固執,只愿住原王氏老宅,然殘言斷壁,又無修繕,加上天寒地凍,且無炭火…昨日其友前去王宅尋之,已然卒于雪夜之中矣…”
劉協沉默良久,才長長的嘆出一口氣,緩緩的說道:“朕依稀記得,先帝曾經于太極殿前大宴群臣,王仲宣錦繡才華,當庭作賦,四下皆贊…如今,便成絕唱矣…也罷,明日朕亦追責將作大臣…”
“文若,今日怎生得閑,來尋某這個閑散之人?”郭嘉拿著一個小酒葫蘆,半攤著依靠在軟墊之上,縱然在冬日嚴寒之下,也是身穿寬袍,敞開了胸襟,露出有些瘦骨嶙峋的胸膛,有些愜意的抿著酒水說道。
荀彧聞言皺眉道:“奉孝,莫非又食五石散?此物散發,不宜多食。”
郭嘉哈哈一笑,說道:“啊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兮;楚之南有冥靈,上古亦有大椿兮…若不食五石,縱然鐘鼎,又有何惜?”
荀彧越發皺眉,但是卻沒有繼續說什么。作為朋友也有勸慰的責任,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活著的方式,強求他人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所活著,這其實也是一種折磨,所以荀彧最終嘆息了一聲,不再繼續就這個問題進行糾纏。
“說吧,何事?”郭嘉看著天空,體會著腹內如同火焰一般的灼熱感和刺痛感,瞇縫著眼,搖頭晃腦的說道,顯得十分的愜意。
“陛下至雒陽矣…”荀彧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道。
郭嘉忽然笑了,笑得如此突然,也是有些癲狂,鼻涕眼淚都出來了,然后才在荀彧不滿的目光當中拿著衣袖擦了擦眼角,略有些喘息的說道:“天道昭昭,輪回有序,文若又何必如此堅持?”
荀彧就算是坐著,衣袍依舊沒有多少褶皺,但是根本不覺得荀彧有什么行為保持這樣的儀容,而是自然而然就是如此一般,認真的說道:“五行輪回,乃方士虛妄之言,豈能盡信?如今社稷顛倒,急需吾輩匡扶,豈能以天道之詞遁避?”
郭嘉卻不以為然,說道:“如今天子,說是天子,亦非天子,又之何必?”
荀彧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如此,汝有何策?”
“哈哈哈…”郭嘉哈哈大笑著,然后舉起葫蘆又喝了一口,卻發現葫蘆里面的酒水所剩無幾了,只能是努力搖晃了幾下,然后伸出舌頭將最后那幾滴酒水舔到嘴里,才略有些不滿的說道,“…某若有良策,又豈能在此服散飲酒!”
“天道!便是如此…”郭嘉將葫蘆丟到了院子當中,看著小葫蘆在院中翻滾了幾下,然后沾染上了一身的泥水雪水,然后才繼續說道,“…不可違啊,如雪崩于山,如水傾于川,亦如此物,已然一身污濁,又豈能堪擔大任?”
荀彧看著葫蘆在院中翻滾,卻說道:“然此葫蘆,內有乾坤,可容事物,又奮進而上,縱然一時污濁沾染,終是會重返天日之下…”
郭嘉看了看荀彧,皺了皺眉,有些不解的壓低了嗓門說道:“為何如此急切?可知若是當真…便是決裂之時,屆時…當下明公兵馬尚缺,何必行此計?”
”青州人眾,多費糧草,亦需精煉些…“荀彧仰頭望向了圍墻之上的天空,說道:“此外,某聽聞,袁車騎,嗯,袁大將軍,欲迎陛下于鄴…”
郭嘉哈哈一笑,說道:“袁大將軍斷不可能行此事!”
荀彧轉回視線,然后點頭說道:“某亦如此認為,故可從中周旋而取之…”
“嗯?”郭嘉皺皺眉,然后就松開了,“…原來如此。這么說來,倒也有幾分可為…不過還是太難,太難…”
荀彧說道:“故而某才來此尋汝。”
“啊呀…”郭嘉拍了拍腦袋,顯得有些頭疼的說道,“某亦非神人,豈能事事皆有辦法…對了,聽聞陛下初至雒陽,器物短缺,特下詔令,讓各地奉貢?另楊公與征西不和,原欲伐潼關,奈何天寒暫退?”
荀彧眼睛一亮,說道:“奉孝之意,莫非是…”
“春耕之后,便做再征青徐州之態,以減其戒備…可送貢至洛,勘察虛實…若其舉兵向西,便遣輕騎假胡人之名…如此便可…”郭嘉搖搖晃晃的說道,“不過袁大將軍之處…還需做些文章…”
荀彧點頭說道:“袁大將軍來年定然再征幽北…料想應無大礙…”
郭嘉忽然哈了一聲,然后壓低了嗓門,小聲的說道:“…明公若知汝計算于他,不知將如何哈…”
荀彧沉默了片刻,說道:“若明公真為大器,想來必可體諒。”
郭嘉看了看荀彧,想了想,點了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不再說什么了。既然荀彧認為他自己的行為是最正確的,那么就這樣吧,再勸說或是再斥責什么,也是毫無意義。
話說到這個份上,確實也沒有什么說的了,便只能是依靠后續的變化,來知道是這個行為,究竟是順水推舟,還是在逆水行舟…
荀彧拱拱手,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卻又轉了回來,從袖子里面掏出一個酒葫蘆,然后放在了郭嘉身旁,說道:“原本不打算給你的…你這個嗜好,最好略改些,畢竟五石散乃仙人服用之物,你我皆為凡體,多食傷身…我可不希望…算了,下次再說罷…”
說完,荀彧便走了。就算是在行走,荀彧的身形依舊挺直,再加上其俊秀無比的顏容,一舉一動之間,風流自然,著實令人望而自愧不如…
郭嘉看了著荀彧遠去的身影,然后轉頭拿起酒葫蘆,將葫蘆嘴拔開,抿了一口,體會著冰涼的酒水順著往下,直至流淌到腹部之中的感覺,才緩緩的哈出去一口氣,看著混合著酒氣的白煙消散在空中,才幽幽的說道:“你勸我?呵呵,我倒是想說,你若是不變,也同樣是早晚折損在這個上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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