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斐潛揮舞著鐮刀,象征性的割下平陽城外那塊名義上屬于斐潛自己的田地上的成熟的莊禾的時候,秋獲的大幕便正式拉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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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桑,不論何時,都是基礎當中的基礎。
只有勞動才是真實的,也只有勞動者才能讓人感覺最貼近生活,是一個身邊的,活生生的人。
所以就連天子都會在春秋兩季,親自下田去耕作,斐潛自然也是需要如此。
親民,有些儀式看起來似乎繁瑣,但也是必須的。
其實收割莊稼這件事情,當站在田埂上,縮在樹蔭下,看著別人勞動的時候,當然是滿心的喜悅,那種直面豐收的幸福感覺會讓絕大多數的人都從內心滿足得里可以溢出來,然而當真正站在田地當中的時候,就沒有那么多的幸福感了。
麥芒很尖銳,甚至可以輕而易舉的扎透葛布鉆進皮膚里,一扎就是一個小紅點,又痛又癢,縱然是斐潛在并北經歷了風沙,也沒有多少的抵抗力,一會兒的功夫身上腿上手上都被扎出了一片片的紅點。
鐮刀也并不好用,如果用不熟練的,用力輕了,割不斷麥稈,而用力重了,因為鐮刀是反刃的,所以也容易割傷自己…
泥土的腥味伴隨著腳步,直接蒸騰到了臉上,鼻子上。
汗水從頭上,從身上的每一個毛孔當中爭先恐后的竄出來,然后沿著發根,沿著臉頰,沿著肌膚,每走一步,每揮動一下鐮刀,便一滴滴的滴到地上。
這是繁重的勞動。
但也是幸福的時刻。
至少一旁的平陽民眾和周邊農夫,還有兵卒們,都興高采烈的看著,看著斐潛夫婦兩個人在田地里面親自動手割麥。
黃月英用葛布包著頭,穿著一身葛布衣袍,跟在斐潛身后,將斐潛割倒在地的麥稈收攏起來,然后扎起來,也是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畟畟良耜,俶載南畝。播厥百谷,實函斯活…”
“…荼蓼朽止,黍稷茂止。獲之挃挃,積之栗栗…”
“…其崇如墉,其比如櫛。以開百室,百室盈止…”
田埂之上,在列隊護衛的兵卒后方,似乎是學宮里面的學子,高聲哦吟著,頓時引來一陣陣的附和之聲。
“征西將軍亦如此屈尊勞作,吾等更應勤勉才是!”
“農桑乃國本也!征西將軍親力親為,如此重視,秋獲豐收可期矣…”
“征西將軍辛勞!大漢有此賢臣良將,何愁社稷不定,天下不寧?”
“就是,就是…”
眾人一邊興高采烈的說著,一邊看著在田地里面一前一后的斐潛和黃月英,就像是在后世動物園中,站在欄桿外,嘰嘰喳喳的比劃著,看著一公一母兩只泥猴子在刨地…
橘麻麥皮的…
都交了門票錢了沒有?
斐潛此時此刻,沒有多少氣力來吐槽了,也顧不得什么詩經,又或者是什么征西將軍的風范了,此時此刻的他,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心情。
長時間彎腰低頭勞作,已經讓斐潛的腰桿感覺到又酸又脹,同時成百次的重復揮動胳膊,也讓手臂和肩胛骨不堪重負,斐潛似乎都能聽到每一次揮動鐮刀時,肌肉和骨頭發出的悲鳴…
所幸的是,斐潛挑的這一塊地并不很大,咬著牙堅持著,總算是到了地頭。當斐潛將面前最后一簇麥稈割倒在地的時候,伴隨著禮官如同詠嘆調一般聲音,斐潛的這一次秋獲之禮的儀式,宣告正式結束。
斐潛晃了晃,才站住了,一點點的,慢慢的直起身。
沒辦法,這腰桿已經全數僵硬了,好不容易才算是站直了之后,斐潛勉強露出一些微笑,沖著周邊點點頭,便將鐮刀交給一旁的護衛,轉過身,攙著黃月英,略顯的蹣跚的走到了田頭,坐在已經鋪設好的席地之上。
一眾護衛連忙將早已經準備好的布幔在斐潛前后左右豎立起來,將斐潛夫婦兩人遮掩在布幔之中,然后護衛左右…
先前可以說是作秀,那么自然是越多人看見越好,現在表演完了,兩個人疲憊的模樣自然就不能再展露在眾人眼皮底下了。
斐潛喘著氣,任由跪在側旁的侍女,用早就絞好的濕巾擦拭著頭臉,又接連灌下去了兩碗水,才算是略緩了過來,然后伸直了手臂,讓侍女緩緩的將長手套摘了下來。
葛布做的簡陋手套,在麥葉的切割之下,已經是有些破爛了,可以想象,如果沒有這個手套,現在破破爛爛的可能就是自己的手掌手背了。
“怎樣?”斐潛扭頭問黃月英道,“沒被割到吧?”
黃月英也由侍女將葛布手套摘了下來,然后看了看,說道“…還好…這個手套還算不錯…郎君,若是…”
斐潛搖了搖頭,說道“…雖然好,但是他們舍不得的…”
一般農夫哪里會舍得用葛布來做手套?
黃月英聞言也明白了,也就不再說什么,只是低低的嘆息了一聲。
斐潛笑道“別在意,比起這個手套來,家里的那個犁頭,更為實用…這兩日,便可以先交給大工房量產了,等秋收之后,在平陽,陰山兩地,先行試用…”
黃月英睜大了眼睛,說道“那個犁頭?郎君不是前段時間還說需要些改進么?”
“一邊試,一邊改唄…”斐潛笑笑,半認真半打趣道,“若是成了,這黃氏犁,說不得也會名滿天下…”
黃月英眨巴眨巴眼睛,琢磨了片刻,然后有些坐立不安的說道“…郎君…我想先回去…”
“想回去再看看,修改一下?行,你便先回去吧…”斐潛說道,“士元說是快到了,我在這里等等他…”
黃月英得了斐潛的首肯,便帶著人,急匆匆的返回府邸去了。顯然,雖然斐潛說得有些夸張,但是黃月英卻相當的認真。
春秋戰國時期,雖然有鐵器和牛耕,但是當時的鐵農具以小型的镢、鍤、鋤之類為多,鐵犁數量很少,而且形制原始,牛耕的推廣還是很初步的,直到了漢代,以“耦犁”的發明和推廣為標志,鐵犁牛耕在黃河流域獲得了普及,并向其他地區推廣開去。
但是耦犁不免太過于笨重,也因為牲畜的要求,因此能不為大多數的農夫所能承受,所以,曲轅犁這東西,對這個時代來說,已經可以算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發明了。
可是問題是,斐潛雖然知道曲轅犁比耦犁或是直轅犁都更好,但是卻沒有直觀的概念和印象,甚至連基礎的結構和布局都不是很清楚。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將這個曲轅犁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從文字上變成實物,就成為了黃月英的小工房的一項研究課題。
黃月英認為斐潛所描述的曲轅犁,確實會比當下使用的耦犁會更好更簡便,因此也就迸發出相當的熱情,帶著工匠在府邸之內的小工房內研究起來,不過說起來容易,但是真正要做出來,卻并非易事。
犁頭要多長,犁轅的弧度到底是多少,犁鏟要多尖角度要多少,犁梢要自立的還是要傾斜的…
這些都要一點點的進行實驗。
家中后院小工房一側的那片土地,已經被來來回回犁了不知道多少遍。
犁開了,再翻回去,夯實,再犁開,就這樣,前前后后也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幸運的是,至少斐潛大體上知道一個方向。
雖然可能還不是最為完善的狀態,但是到了現在,也就該拿出來了。
人口增加,糧食需求也在增加,如果不能擴大畝產量,那么就意味著要增大種植面積,而擴大耕作面積,則是會增加管理上面的人力成本,換算起來,還不如采用其他的一些技術,提升目前單位面積的產量更劃算…
比如曲轅犁,還有漚肥。
曲轅犁,可以加大翻耕的深度,節省人力,無形當中增加了耕作的精細程度,至少可以在原有的產量上增加兩成左右。而漚肥,則是補充了田力,可以讓莊稼采用更為密集的方式進行耕作,正常來說,也可以增加畝產量至少一二成…
雖然之前有一個叫做汜勝之的農學家提出“薄田不能糞者,以原蠶矢雜禾種種之,則禾不蟲”,并且還制定出一系列的漚肥田地的配方,就像是給田地開的中藥湯劑一般,比如“馬骨銼一石,以水三石,煮之三沸;漉去滓,以汁漬附子五枚”等等,但是很遺憾的是并沒有廣泛的流傳開來,甚至這樣的方法還被獲悉的人加以珍藏,不輕易示人…
這樣的行為,只能是讓人徒呼奈何。
所以漚肥,對于絕大多數漢代農戶而言,也是全新的一門技術…
現在,平陽并北這一塊區域,基本上穩定了,那么在秋獲之后,這些新的技術就可以拿出并使用,為明年做好儲備。
周邊的不管是弘農還是關中,甚至是冀州,這個時間點上恐怕更關心的是斐潛手下有多少兵卒,兵馬怎么調動,至于這些農桑方面的事情,多半就會被忽略掉…
而等這些人回過神來,開始注意到斐潛糧食產量有些不對勁的時候,恐怕已經過去了一季,甚至是兩三季之后的事情,這個差距一旦拉開,就想要追趕,也未必來得及。
更何況斐潛手里還有一些東西…
“參見君侯…”
龐統在護衛的帶領下,來到了幕帳前,拱手見禮道。
“士元來了,來,坐…”
斐潛揮揮手,讓一旁的侍女都先退下,然后說道,“到了多久了?”
龐統一臉嚴肅,擺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口的模樣,等侍女們都走出了布幔之后,才嘿嘿一笑,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模樣“…早就到了…征西將軍這場大戲,怎么也要看周全才是…”
“要喝水自己倒…”斐潛嘿了一聲,也懶得理會龐統的調侃,問道,“去了一趟陰山,感覺如何?”
龐統也不客氣,自己取過水罐,倒了一碗,然后咕嘟嘟喝了,才說道“左元放果然不凡!開壇授道,布撒道水,燃符消災…陰山此時,黑山之輩,戾氣全無。不僅如此,其更是被胡人奉為智者,敬畏不已,不惜長途跋涉,僅為求得一面…”
“想說什么直說…”斐潛說道。
“人心易惑啊…”龐統看了斐潛一眼,然后說道,“左元放是聰慧之人,或可無礙,但是此后…卻不可不防…”
其實并非龐統相信左慈有多么聰明,而是他看到了在左慈左右護衛,寸步不離那四名道士,四名原本是荊襄黃氏的兵卒,現在卻穿上了道袍的人。
有了這四個貼身的護衛,左慈就想做一些什么事情,恐怕都有些為難。
“左元放…”斐潛想了想,緩緩的說道,“待明年陰山春耕之后,便可調回…屆時位于平陽之西,另辟道宮…待有需時,再行調度…至于陰山道業,再遣他人,兩年一換就是…”
人心是容易被蠱惑的,這沒有錯,但同樣也是善忘的。
黑山民眾,剛剛遷徙到了陰山,什么都是重新開始,一切都要從頭建設,正是心神不定,也是極度沒有安全感的時候,左慈的到來正好彌補了這一塊心理上面的需求和缺失。
所以陰山的民眾這么快的接納了左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就像龐統提醒的一樣,像左慈這樣的極具有煽動蠱惑性的人,確實不能再一個地方擱置太長的時間…
在衣食無著,在沒看見希望的時候,一無所有的民眾是最容易被鼓動的,稍有不慎便會因為一件小事,一個小小的火星便會蔓延成為滔天的烈焰,但是當有了產業,有了眼前的禾苗,有了秋天的希望的時候,自然就沒有那么容易走向極端。
因此當黑山民眾能清晰的看見生存下去的可能性的時候,其重新暴亂的可能性就會逐漸的降低。
“君侯所言甚是…此外…”龐統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連番征戰,難免鰥寡…正值秋獲之時,便可擇勇士,行軍配之策…不知君侯以為然否?”
軍配,也就是以征西將軍的名義,對那些孤男寡女指派婚姻了。
斐潛聞言,不由得挑了挑眉毛,畢竟還是龐統心細,這一點他就沒能想到,當即點頭說道“此策大善!某即刻下令,遴選人員,在秋稷之時,于平陽之郊,行軍配之典!”
民心,便是在這些點滴當中建設起來的。
有了家業,有了牽掛,有了希望,便是做牛做馬,縱然千辛萬苦,縱然豁出性命,也會一聲不吭的死命咬著牙往前,為的就是能給自己妻兒,撐出一片天地…
從古至今,華夏男兒,莫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