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芷萱和魏明煦回了京城,天色都暗了,錫晉齋里,林芷萱正要換朝服,打算一會兒就進宮去看九姐兒和歆姐兒。
魏明煦卻攔著,一面道:“杜勤已經傳回話來,說歆姐兒已經醒了,只要好好養著,并無大礙,你今兒坐了一天馬車了,先好好歇歇,明日再進宮。”
林芷萱聽魏明煦這樣說,這才略微放下心來,魏明煦命人擺飯,林芷萱卻又擔心起九姐兒來:“九姐兒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杜勤可查出了眉目?”
魏明煦略微一怔,繼而道:“我也沒想到,竟然是他。”
“誰?”林芷萱問著。
魏明煦去了西梢間的書房,取出了一把小木劍,給林芷萱看,道:“你還記得它嗎?”
林芷萱瞧著,忽然想起幾年前,魏明煦大壽,萬國來朝的那一次,曾經有個孩子在靖王府門外求見,給魏明煦送賀禮,自己當時還懷疑是魏明煦在外頭的私生子,特意問過他端詳:“是沈家的那個孩子?”
魏明煦點頭:“當初,姨夫一家沒父皇判處滿門抄斬,姨夫當時的一個有了身孕的侍妾被他偷偷交給謝炳初照顧,原本還盼望著能有個遺腹子,也算是香火未絕,可是后來那個侍妾偏偏生下了謝文佳,不過是個女兒。
我后來也多方尋訪,當初沈家嫡系,凡在族譜,均被殺頭,連幼子都不曾留下。
后來還是從顧謀鏗的口中得知,沈家庶出的四房當初似有一庶子,因為游學在外,所以不曾返家被殺,而四房的老爺,在家里尋了一個與那庶子年紀相仿的小廝,替他死了。
那庶子便再也沒有返鄉,后幾年,顧謀鏗的父親曾在金陵見過他的行蹤,我一路派人暗訪,等尋到的時候,才得知因為饑寒交迫,沈家四房的那個庶子早兩年已經因病去世,只留下一妻一子,他的妻子靠乞討,艱難得養活著這個孩子,我尋到他們的時候,那女人已經重病,還沒等來到京城,便死在了路上。
只帶回了當初才三四歲的那個孩子。
他雖是旁支庶出,卻畢竟是沈家唯一的遺孤,我便把他安排在了帽兒胡同的別院,也派了婆子丫鬟去照顧他,算是衣食無缺。”
林芷萱聞言問了一句:“是你帽兒胡同藏書的那處宅子?”
魏明煦點頭,道:“而且我聽說,顧謀鏗早些年時常去看他,與我說起過是個很有悟性的孩子,只是我當時并未很放在心上,他畢竟只是個庶出的孩子。
只是偶爾想起來的時候,也派了私屬過去教過他些拳腳的功夫。我卻幾乎從沒有再去瞧過他,直到我做壽那日,他來送了我這只他親手雕的木劍。
我便派杜勤去看他,他當時對杜勤說,想參軍入伍,保家衛國。可是他年紀尚小,外頭又無仗可打,我便知會了王景生,將他送進了侍衛處。
這些年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沒想到,他竟然敢膽大包天,招惹九姐兒,如果讓我知道,他對九姐兒僭越了一分,我定饒不了他。”
林芷萱卻道:“且看看再說,我只記得上回聽劉義說,是個很干凈的孩子,這些年,如果他肯上進,又真的有顧謀鏗親自教他,說不定也是個好孩子。”
魏明煦聽了林芷萱這話,只覺得詫異,她看遍京中王孫,尚且覺著不足,竟然會對這樣一個身世坎坷的孩子抱著看一看的態度。
林芷萱擔憂地對魏明煦道:“你也不是沒見到那天九姐兒的樣子,我是氣,也恨,可是如果真的到了萬劫不復的境地,你如果逼得太急,我怕九姐兒會有個萬一。
從小九姐兒被你寵成了個什么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她想要的,從來沒有你不給她的。我從前跟你說不該這樣,你又不聽,總是縱著她。如果這回她當真喜歡得緊,你又不肯了,我怕她真的做出跟小姐兒一樣的荒唐事來,到時候無法挽回。
我只是聽你這么說著,覺著這個孩子尚且不壞,況且如果不是他,這回歆姐兒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活不成。
他好歹是你姨夫家的遺孤,是我們歆姐兒的救命恩人。”
養心殿里,魏延顯聽著沈子安講完了當時,魏明煦的人是如何在江南發現了他和重病的母親,還有這么多年,在帽兒胡同,是如何孤苦無依,在百無聊賴之時,讀完了魏明煦的所有藏書。還有后來如何相求魏明煦,并進的宮。
沈子安知道魏明煦是魏延顯的一塊心病,可是沒有辦法,沈子安只能賭,賭現在魏延顯的癥結在謝文良,而不是魏明煦了。
魏延顯的眉頭果然皺了起來:“所以,你很感激十四叔,今番救皇后,也是因為十四叔的緣故?”
沈子安匍匐,又給魏延顯磕了一個頭:“靖親王對微臣有照拂之恩,顧大人對微臣有恩師之義。可是臣終究是罪臣,是個該死之人,只有皇上能主宰臣的生死。”
魏延顯聞言卻笑了:“那如果有一天,朕讓你去殺了十四叔,你會去嗎?”
沈子安波瀾不驚地道:“臣是皇上的臣子,皇上說的話就是圣旨,臣自然遵旨。”
魏延顯道:“在你看來,朕就是一個殘暴的君王嗎?”
沈子安卻略微起身,道:“皇上是明君,是圣君,但是自古明君誅心,卻也殺人。如果那人該殺,殺了對君國天下有益,那么皇上殺人就是利國利民之舉,怎能稱之為殘暴?”
魏延顯盯著匍匐在地的沈子安良久,久到看到沈子安的衣服上復又滲出了血跡,久到看著他的身子因為疼痛而輕微的顫抖,魏延顯才終于和緩了神色。
是啊,自古明君不在于殺人,而在誅心。
“子安,我只是沒有想到,這世上竟然還會有沈家舊人留存。你是該感謝十四叔,朕也感謝十四叔。
雖然當初我們沈家的先祖,是因為他和義親王的黨爭而死,卻還留下了你。雖然他將你一個人丟在他的藏書閣里,卻養成了你這樣的文韜武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