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鬧了這一場,九姐兒忽然打消了要去黃九姑娘宮里坐坐的念頭,倒是在這清早無人御花園里,涼亭下與這小侍衛說起了話。
“多謝公主救命之恩。”他溫恭守禮,自始至終,再沒有敢抬眼看九姐兒一眼。
九姐兒見他不是冒進之徒,端莊穩重,謙和有禮,心中也是喜歡,便將那簪子從懷里取了出來,遞給他道:“好好收著吧,別再被人瞧見了。”
沈子安見著那只被遞過來的簪子映入眼簾,伸手想去接,卻又有一瞬間的怔忪:“公主如何就相信卑職并不是偷盜之人?”
九姐兒得意一笑,道:“皇后姐姐宮里有什么東西,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既然這簪子不是皇后宮里的,而你又是戍守翊坤宮里的侍衛,皇后宮里的寶物你都偷不到,哪里還有可能偷盜別宮財物呢?
況且,我瞧著你這簪子也是頗為陳舊了,怕是跟著你很多年了吧。”
沈子安躬身對九姐兒行禮:“九公主明察秋毫,卑職感激不盡。此物對卑職十分重要,若是遺失必為今生之憾。”
九姐兒聽他這么說,倒是收回了遞過去的簪子,握在手里道:“不過我也是好奇,聽他們爭執時的言語,你似乎不該有這東西。”
沈子安如玉般溫潤的容顏即刻有些緊張了起來,似是有難言之隱。方才他身臨險境,將要被送入慎刑司的時候,尚且不肯說,九姐兒也不想強人所難,她只嘆了一聲,略帶些傷感地道:“罷了,同是被困在這深宮里的可憐人,我又何苦為難你,你不想說,不說就是了。”
沈子安聞言頗為詫異,他在宮里行走已經兩年了,一直是負責戍守翊坤宮的,雖然九姐兒不認識他,可是來往出入,沈子安如何能不注意到九公主這個主子。
她一直是個明媚活潑的姑娘,總是帶著笑,歡喜也在臉上,生氣也在臉上,天真爛漫,仿佛從來都不會有憂愁的樣子。
沒想到,九公主竟然也會以這種神情,說出這樣的話來:“公主何出此言?”
沈子安下意識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才恍然驚醒,自己僭越了,連忙挽回道:“公主是天之驕女,紫禁城里尊貴的主子,卑職不過是翊坤宮的一個小小護衛,如何能與公主相較。”
九姐兒聞言卻是嗤笑:“什么天之驕女,什么尊貴主子,不過都是伺候人的奴才,又要謹小慎微,又要戰戰兢兢,又要迂回婉轉,又要委曲求全。
不能有半分的真性情,一旦三兩句話說得不好,縱然一片真心,也是這個嫌棄,那個厭惡,鬧得里外不是人。”
聽著九姐兒的言語,沈子安雖然不明就里,卻能通過九姐兒的三言兩語,體察她如今的困境,躬身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前監不遠,覆車繼軌。”
九姐兒歪頭看他,道:“你也覺著我應該明哲保身,就什么都裝作不知道,以免重蹈今日覆轍?”
沈子安卻深吸了一口氣,雖然依舊低斂著眉眼,不敢看九姐兒的面容,卻略微抬頭,挺直胸膛道:“李康之論,尤以’木秀于林’一句,最廣為流傳,可世人卻忘了此論的精髓,在后半成。
然而古之志士仁人,猶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將以遂志而成名也。求遂其志,而冒風波于險涂;求成其名,而歷謗議于當時。彼所以處之,蓋有算矣。
公主此時雖然飽受風波,遭人非議,卻是為遂其志,是心中自有斟酌謀算。當前之困,不過一時,公主不必過分擔憂。”
你還別說,這小侍衛拍馬屁的話,都能引經據典,讓人心里聽得舒坦,讓人耳里覺著真誠,九姐兒臉上竟然也不自覺地帶了一絲笑意:“你太高估我了,只不過是我行事冒失,將事情搞砸了而已,哪里能稱得上什么心中早有謀算?”
沈子安卻道:“世人愚鈍,眼中從來只見他人過失,不見自身弊漏。公主卻善于自省,可見公主慧敏。往事不可追,還請公主切勿自責,只看將來。”
莫明的,九姐兒只覺得與他說話,比跟黃九姑娘說話,還要暢快,黃九姑娘只會一味的哄著她,她罵人,黃九姑娘就跟她一塊罵,雖說當時痛快了,回想起來,卻毫無裨益。
眼前這人,能跟她分析利弊,倒是難得,雖是第一回見,他的恭謹守禮,卻讓人莫名的心安,忍不住要跟他再多說兩句:“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知錯難,要改更難。不是有句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就是這個性子,我自己也不喜歡,卻也改不掉。”
沈子安聞言卻笑了,道:“公主自小養尊處優,又深得王爺王妃寵愛,天性爛漫,灑脫不拘,本是人間最難得。根本無需要改。
公主如今的憂慮,卻是因為公主不想再像從前一樣,只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公主,而是懷了兼濟天下的心思,故而希望自己能行事穩妥,出口成章。這一樣是難能可貴的。
所以,公主所厭惡的,并非過失,而是因為公主福澤綿長,所得的恩賜。公主改與不改,全在自己,全在公主想做一個怎樣的人。若是愿力足夠,心志堅定,卑職相信,以公主的聰慧,天下沒有什么事能難得住公主。”
九姐兒臉上終于復又綻放出笑意,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暢快淋漓,九姐兒不再拘著他,而是伸手,將那簪子遞到他面前:“承你吉言,物歸原主。”
沈子安卻猶豫了,看著那只青蔥般的玉手,握著那只玲瓏寶石點翠步搖,清晨的陽光清清涼涼地灑在那只握著玉簪的手上,美的讓人恍惚。
“公主不是說,這是公主托卑職采買之物。若是公主喜歡,就贈與公主了。”沈子安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鬼使神差地說出這樣的話來,那簪子對自己意味著什么,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幾乎才說完,便后悔了,臉頰也燒了起來。
九姐兒卻是一愣,自己并不曾想昧下他的簪子,雖然這只簪子做工精良,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可是自己從小到大這樣的東西見得太多了,并不稀罕。
反而是他,方才自己說,這簪子對他極其重要,現在竟然又肯這樣輕易地說送給自己?倒是把她弄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