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姐兒在御花園角落的假山里找到了魏延顯,他從前受了魏明煦的氣,覺得委屈生氣的時候,就常常會到這里來。
這是他的秘密,是九姐兒幫他找到的,他也只告訴過歆姐兒一個人。
在這個偌大的皇宮里,他身為一個皇帝,竟然沒有一個能安安靜靜發泄自己情緒的地方。
到哪里都有人陪著,都有人看著。
都不能哭,不能笑,不能鬧,不能說臟話罵人,不能對什么東西拳打腳踢,否則都會傳到太皇太后的耳朵里去,賺來一番教訓。
從前自己最恨太皇太后,覺得她是魏明煦的娘,她一定不是真心對自己的,一定是要害死自己,殺了自己,所以才處處刁難,處處跟自己作對。
可后來,他才知道,原來太皇太后是真心的對自己好,是真的疼惜自己,處處為自己著想的。
他曾經在深夜里立在慈寧宮外,聽見太皇太后和柳溪談話,她說她擔心自己命不久矣,護不住延顯了。
他聽見太皇太后在嘆氣,他認真地看過太皇太后眼里對他的疼惜和愛憐,他被黑熊所傷,醒來時也是太皇太后守在自己的床前,就像當初自己小時候生天花,和那次在靖王府火災昏迷之后,第一次醒來一樣。
每一次,他生病受傷,睜開眼睛,陪在自己床前的,都是那個老太后。
他從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有過萬千猜想,卻從來都不曾想過,她原來,是自己的親娘啊!
歆姐兒站在假山的外頭,看著小皇帝一身白衣孝服,蹲在地上,哭得肩膀一顫一顫。
歆姐兒眸子里的淚水也忍不住滑落下來,她扶著因為昨夜的雨而格外濕滑的假山石徑,緩緩走到了魏延顯身邊,陪他一起蹲下了身子,抱住了他。
魏延顯的身子感受到了旁人的觸碰,倒是猛地一僵,可是偏頭一看那人竟然是歆姐兒的時候,魏延顯的身子反而放松下來,卻止住了哭泣。
歆姐兒卻淚流滿面,只緊緊抱住了魏延顯,道:“皇上哭吧,臣妾陪著皇上。”
歆姐兒的話仿佛一只柔軟的手,推倒了魏延顯心中的最后一絲防備,他原本就最信任歆姐兒,最喜歡歆姐兒溫柔如慈母般的性子,那樣敦厚,那樣讓人值得信賴。
魏延顯此時此刻,也是在找不到比歆姐兒更好的傾訴對象,只抱著歆姐兒痛哭出聲。
只是他的聲音,依舊是壓抑的,所有的悲痛都壓在胸中,只偶爾痛苦極了,才會在唇邊溢出一兩聲低沉的嘶吼。
仿佛一只受傷的小獸,蜷縮著舔舐自己的傷口。
魏延顯只是一直在哭著,卻并沒有對歆姐兒多說一句,有些話,這么多年被太皇太后訓練得,早已經無法言說。
人生不就是如此,不如意事常八九,能與人言無二三。
他沒有說話,歆姐兒也沒有說話。卻仿佛能懂他與自己一樣從小寄人籬下,如同孤兒般的悲哀。
雖然林芷萱對自己很好很好,自己也愿意為了林芷萱赴湯蹈火,可是那種恩情,跟九姐兒與林芷萱之間的母女情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自己永遠都無法像九姐兒一樣,窩在林芷萱的懷里闖禍撒嬌。
而魏延顯,雖然有自己的生母照料在側,可是他卻并不知曉。也并沒有體察太皇太后那種嚴苛的母愛,竟然生生誤會了這么多年,直到太皇太后臨終這幾年,他才享受到那一丁點的信任和關懷。
可是,卻終究錯過了,他甚至都沒有能來得及叫太皇太后一聲娘。
那個為了他殫精竭慮了一輩子的老婦人,終究是連最后一面都沒能見到,只讓她在擔憂和痛苦中,溘然長逝了。
魏延顯抱著歆姐兒哭了好半天,哭到兩個人蹲著的腿都已經麻木,哭到坐在地上爬不起來,哭到衣衫都被地上的雨水濕透。
魏延顯才終于漸漸止住了哭泣。
在他擦干臉上淚水,重新抬起頭的那一剎那,歆姐兒能感覺到,這個小皇帝身上的氣度仿佛與從前不同了。
他的眼神被淚水洗過,仿佛變得更加的干凈澄澈,也更加的堅定。
魏延顯站了起來,歆姐兒卻因為腳有些麻而站不起來。
魏延顯伸手拉了她一把,卻并沒有叮囑她今日的事不許外傳,他畢竟還是信任歆姐兒的:“陪朕,去換身干凈衣裳吧,快到了給太皇太后入殮的吉時了。”
歆姐兒也一句話都沒有多說,便只和魏延顯兩兩扶著手走出了假山,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魏延顯下令:太皇太后功在社稷,歷經三朝,輔佐帝位,彪炳千秋,設無祖母太皇太后,朕斷不能致有今日成立,罔極之恩,畢生難報。
著滿朝斷發,停靈七十九天,忌辰祭按四時大祭禮進行,風光大葬。
如今,魏明煦領兵在外,朝中動蕩不安,謝文良雖然尚在京師,可是卻也是實力大減,而且關于他勾結舊部,炮轟阜成門,意圖勾結蒙古造反的言論,在朝廷上也是甚囂塵上。
魏明煦雖然出征,可是左磊綜還在京城,靖王府的舊部也在抓著這件事情不放。
兩方都是勢力最弱的時候,如今又鬧得不可開交。這是魏延亭復起的最好時機,畢竟一旦魏明煦回來,領著那十萬大軍,自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抗衡的了,可是如今京城,若是三方混戰,魏應武手中的軍權還是有跟魏延顯和魏明煦一抗之力的。
魏延亭隨指使禮部尚書趙煜生,以對魏延顯發難,直接上書:“皇上,我朝祖制,只有皇帝駕崩,方可斷發,七十九日停靈,更是皇帝才有的規制,而四時大祭,是祭天,甚至已經超越了皇帝大喪的規制…皇上還請三思!”
魏延顯看向趙煜生的眸子,卻已經起了殺機。
那日,當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他曾經跑回去,逼問林芷萱是如何知道這個秘密的,知道這個秘密的還有誰。
林芷萱說是太皇太后親口告訴她,至于旁人,林芷萱只提了一個孟建秋。
而林家的人,曾經尋到了孟建秋,還揚言自己已經知道了那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