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聽到這里,榮微微地抬頭看了上方一眼。
四年前的事情一經暴露,沈長纓與凌淵有反應是必然的,皇帝不但因此被動,還將面臨楊肅倒戈,使他功虧一簣的可能。
而眼下他榮明顯是知情者,皇帝惱羞成怒捏個什么罪名先把壞事者的他給滅了,也可以想象,所以他是抱著赴險的準備進來。
但眼下皇帝卻提出讓他幫著滅顧家——
誠然,有昨夜那兩具護衛尸體,加上楊肅昨夜造成的聲勢,皇帝借勢把顧家懵頭打一記是順理成章的做法。
可皇帝不可能到如今還猜不到昨夜帶走沈長纓的人是他,既然猜到,那為何此時不但不曾下手,反而還授意他去拿顧家?
那秘密一旦傳到楊肅耳里,他將面臨的是四面楚歌的境地,他絕不應該還有心思打顧家的主意。
榮深思片刻,說道:“等三司有了定論,臣自當奉皇上旨意行事。”
“可朕等不及三司定論。晉王自幼養在宮外,朕自覺虧欠他良多,昨夜顧家如此狂妄,令朕愧疚難當。
“倘若沈長纓不是武功傍身,而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則多半回不來。朕要你即刻帶兵捉拿顧廉!”
“顧廉是國舅,又是內閣學士,位高權重,僅憑疑似死在顧家的兩個護衛就捉拿他,恐難服眾。”
“你敢抗旨?”
“臣不敢,只是王法如此,況且捉拿欽犯也不歸五軍都督府所管,臣去捉拿,于法亦不合,還請皇上恕罪。”
倘若這么做得通,又何須等到今日?
顧家門生在朝堂幾乎占據一半,縱是他拿下顧廉,天下士子也將會對朝廷口誅筆伐,難道到時候再學秦皇來個焚書坑儒不成?
皇帝沒有這個實力,也沒有這個魄力,到最后也還是得如之前立儲一般,妥協顧家。
因而勛貴這么多年來才不肯站隊,畢竟誰知道誰會贏到最后?
皇帝眼下降旨讓他去拿顧廉,目的哪里是在顧家?他這是要借刀殺人!
他拿下顧家,顧家族人在朝中振臂一呼,皇帝能抗得住,便能把顧家給滅了。
若是抗不住,那就把他榮給推出來挨刀,兩者隨便死一個,都稱了他的心。
他做的這么圓滑,旁人誰又能拿到把柄說榮是他皇帝蓄意要除的人呢?
“你該好自為之。”皇帝目光深深,自案頭奏折底下拿出道折子來,遞了過來。
榮接在手里,翻開一看,眉心也禁不住地跳了跳。
折子上寫的是俞家兄弟的口供,竟將他當日在榮府如何處置俞氏的細節說得清清楚楚。
他抬頭看著皇帝,皇帝神色依舊,讓人看不出來他深淺。
“皇上,東陽伯求見。”
太監碎步進來,躬身稟道。
皇帝目光轉凜,看向榮。
“約好的?”
榮垂首:“臣不明圣意。”
皇帝凝眉抻身,片刻道:“傳。”
東陽伯穩步邁入,見到殿里榮全須全尾,即向皇帝躬身行禮:“五軍府收到遼東傳來軍報兩封,恭請圣覽。”
皇帝接過來,瞄了兩眼,又看向下方。
一刻鐘后東陽伯與榮相互走出殿門,直到出了承天門,又過了金水橋才停下來。
東陽伯余悸在懷:“什么情況?”
榮面色凝重:“回去再說。”
御書房里安靜下來后,傅容也自后頭走出來,透過窗戶看了眼外頭,與皇帝道:“榮明顯是知情者,有這樣借刀殺人的機會,皇上為何放走他?”
皇帝望著手里軍報,說道:“朕已經賠上了一個凌晏,要是再把榮家和馮家也算上,就有些劃不來了。”
傅容眼底有微光:“皇上還是更看好子澶。”
皇帝面色有些復雜,片刻道:“當然不是,你是朕看著長大的。可你終究上位有些困難,眼下顧家未除,實在經不起折騰。”
傅容隱有苦笑。
皇帝道:“你笑什么?”
“笑孩兒活該一輩子藏在暗處,當子澶的鋪路石。”
“容兒…”
“父皇當年說會一視同仁,”傅容靜靜道,“可是子澶已經有了封號,有了根基,有了支持他的愛人和友人,他能堂堂正正站在太陽底下和世人面前,而我至今連一聲父皇也沒有資格喊出口。”
皇帝捏著軍報的手緩緩攥緊。
屋里變得像子夜一樣安靜。
傅容緩緩躬身:“臣告退了。”
“容兒!”
傅容停下來。
皇帝道:“江山是你的,接下來的事情父皇交給你,你去辦。”
傅容轉身,一張絕艷的臉的晨曦下微微綻放:“兒臣知道父皇最愛我。”
皇帝望著他,也揚唇了。
楊肅回了王府,離開了長纓,也并沒有覺得心情安定。
這王府也是皇帝賜的,他是皇帝的靶子和工具,那這晉王府真正的主人又是誰?
他這么多年,究竟是在為誰做嫁衣裳?
謝蓬回來的時候他坐在門窗緊閉的承運殿,光影隨著殿門開啟而泄進來的那刻,他仿佛還游離在夢里。
“發生什么事?”謝蓬捋著袖子在腳榻上坐下,忙了整夜的他聲音嘶啞,“怎么沒去沈家?”
楊肅擰著眉頭,垂眼未語。
謝蓬似乎也不想說話,背抵著胡床,看著小臂上一道口子,信手抽帕子將它包了包。
“我記得在查吳側妃的案子時,曾經查到派去遼東的徐耀跟吳彰有過多次接觸,當時你和長纓都對皇上有些疑惑,是這樣嗎?”
楊肅忽然出聲,聲音聽上去竟然更加沙啞。“加上孫燮被貶的事,你說實話,是不是疑心過皇上?”
謝蓬與他對視良久,怔然道:“怎么突然說到這個?”
楊肅沒解釋,只傾身望著他:“說說你對皇上的看法。”
謝蓬嗤地笑了一下,看到桌上有冷茶,端起來喝了兩口潤喉,說道:“皇上那是你爹,我能有什么看法?我敢有什么看法?”
楊肅沒說話,但臉上布滿了凝重。
謝蓬倒是詫異了,想了下:“別的看法也不敢有。但如果你說的是吳彰那事的話,我就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