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跟蘇將軍只是父輩的交情,而且我并不喜歡公私不分,所以在衙署里,她在我看來,跟別的女將沒有什么區別。”他扶著身前的木欄說。
又道:“我父親長年不著家,后來我們與蘇家都在金陵住過,于是兩家女眷那段時間經常走動,我才得以與她認識。”
長纓沒想到他會跟她嘮起家常,抬起頭來。
“所以你也不要誤會我,免得影響差事。”徐瀾扭頭望著身旁的她。然后又笑著直起身來:“走吧,天色也不早了。”
后方的蘇馨容望見這一幕,眼里能滴出血來。
仍端著茶碗立住的霍溶望著那兩人視線交匯,只差沒瞬間電光火石拉出道霹靂來的模樣,也不由放了碗。
碗底碰到石板的聲音驚醒了咬牙切齒的蘇馨容。
蘇馨容略懵,扯扯嘴角:“霍將軍怎么了?”
“太曬,辣眼睛。”
一道斜陽自云彩后頭刺過來,金光燦燦的,可不是辣眼睛?
長纓回到原地時霍溶已經跟舟師們聊過一輪,因著差事,隨后各自散去。
船有九只,趕到碼頭的時候木料已經差不多卸完,清點數目自有人去,長纓讓黃績周梁跟著,自己拖了張小馬扎過來,在木料這邊提著筆墨歸檔記數。
事情清閑,足夠她開些小差。
據她所知宋家是耕讀世家,是湖州本地的望族,家族龐大,宋逞的祖父原先還在行人司任過司正,是名符其實的天子近臣。
當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如今,宋家在朝中不如從前聲勢大了,但身任大學士的宋逞仍然在士子文人間頗具威望。
前世里宋逞辭官之后,宋家上下韜光養晦,在長纓死前,子弟們都沒再參加過科舉,想來是對朝局寒了心。
長纓沒見過宋逞,但因差事之故,與宋家人偶爾打過幾回交道,倒忘了眼下這時期的宋家是何光景?
托腮正出著神,一只手突然將她手里的筆抽去,在她虎口處留下一道觸目的墨跡。
蘇馨容站在面前,拿著筆在指尖轉圈,居高臨下望著她:“沈將軍這是在當差?”
蘇馨容不比她矮,但竟也因著她這豁然起身的勢頭弄得凜了一凜。
她扔了筆,沉臉道:“沈長纓,看不出來你竟是這樣的人,當著瀾哥哥他們的面你裝得純良無害,背著他們你就丑態畢露,你這個人,心機怎么這么深沉呢?”
長纓笑起來:“深沉一點多好啊,好過你這么膚淺。”
蘇馨容冷笑,瞥她一眼:“論牙尖嘴利,真沒人能比得過你。”
長纓懶得跟她羅嗦,重新取了枝筆記數:“沒事就給我撤,沒工夫浪費在你身上。”
蘇馨容咬牙丟過來一張單子:“這是庫房發下來的,別怪我沒提醒你,仔細看看!”
單子上有庫房的印戳,是核批用料的文書。長纓拿起來看了幾眼,只見木料這一項上勾出好幾道勾來。碼頭收料要經幾道審核,比如木料,長纓這里不光要對數量,還得做初步的檢驗,斷的,彎曲得厲害的這些都不能要。
但這上面勾選的都是不應該出現輸去庫房的木料里。
這怎么可能呢?她分明都檢查過。
長纓方抬起頭,蘇馨容又忽然把單子抽回去,沉著臉走了。
這事非同小可。長幽起身跟漕運司的人打了聲招呼,然后往庫房去。
到半路她忽然又停步,不對,既然她肯定木料在她手里沒有問題,那么就只能是離開她這里去往庫房里這段出的事,可輸送的事情不就是她蘇馨容負責的嗎?
她立定想了想,然后又倒轉回頭,挑了條木料之間的偏僻道走回去。
只見原先堆放著淘汰過的木料的地方,這會子竟有幾個工匠往木頭兩頭套繩索。
抬木頭的人動作又快又利索,很快便把四五根好料換回了劣料,并將好料抬了出去。
船塢木料都由官兵把守,這些人想必是有正規通行令的。但怎么這么巧,蘇馨容來給她看過單子之后就有人來抬她的木頭?
她這是要跟她玩陰的?
長纓背貼著木料想了想,皺起眉來。
“快走吧!別磨蹭了!”
身后又傳來聲音,那幾個人抬著木頭開始走了。
她收斂神色,不動聲色跟在了他們后頭,出了木料場。
蘇馨容坐在庫房,給剛剛清點完漆料的徐瀾遞上條帕子:“還沒用晚飯呢,瀾哥哥餓不餓?我讓廚下給你煮碗面?”
“我不餓。”徐瀾徒手擦汗,坐下來抖開扇子,又翻看起賬目來。
蘇馨容被冷拒,站了會兒,走過去:“你是不是因為先前我說長纓的事情生氣?”
徐瀾扭頭看一眼她,接著翻賬。
“我不是故意要針對她,她小門小戶的出身,什么禮數也不講,爬得再高也是上不了臺面的,我這也是為她好。
“她嘲諷我倒不妨事,這要是得罪了霍將軍這樣的人…再說,我也沒說什么傷人的話呀。”她懇切地說道。
“小門小戶也不是什么過錯,何必總是揪著這點不放?”徐瀾抬起頭,“出身好的人未必就值得人敬重。
“這是你和同僚之間的爭執,我只是你的上司,只要不影響到正事,你不必跟我解釋這么多。
“此外,辦差的時候記得叫我徐將軍。”
蘇馨容咬著下唇,心底下漸漸有氣浮上來。
“我知道了。”她咬牙道。
徐瀾看看面前神情別扭的她,再想想先前長纓的直白,又說道:“我覺得長纓沒有什么壞心眼,你為什么不試著跟她做個朋友?與優秀的人為伍,能學到不少東西。”
蘇馨容簡直氣笑了。
他明目張膽地偏幫著沈長纓不說,還拐彎抹角地夸沈長纓比她優秀?
那沈長纓就真那么好嗎?
不過她咬了咬牙,又平下心氣,說道:“我聽你的便是。”
徐瀾暗覺自己可能嚴厲了點,便緩了緩神色,沖她點點頭,拿著賬目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