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與丁中和同朝為官多年,相處起來自是融洽;智真也是博覽群書、出口成章,句句還帶著佛理,博得左相與丁中和的頻頻贊嘆。是以,三人這一路登山觀景,甚是愜意。
相比之下,作為這三十余人中的唯一的女子,跟在丁中和身后的珠綠就顯得突兀了。而且,李泗還站在她與左相之間,時刻防備這面無表情的丫頭偷襲他家大人。
見左相的侍衛如此小心謹慎,珠綠嘴角泛起冷笑,目光越發蒼涼。如果可以,她真想將這個該死她全家的佞臣推下山崖,讓他粉身碎骨!
可是,她不能。她現在是在陳小暖的書舍內做事,她若是行為有錯,別人只會怪罪到陳小暖頭上。珠綠握緊拳頭,指甲扣入手心,卻感覺不到一絲疼,她不能恩將仇報,今日來此,只是想問明白一些事。
經過這段時日,珠綠明白柴嚴亭遠不如陳小暖可靠。若是自己想活下去,丁先生能依靠一時,但文昌郡主陳小暖,卻可以讓她依靠一世。
比起男人來,在怡翠樓受盡屈辱、看盡炎涼的珠綠,更相信陳小暖。因為她是女子,她們一家都是女子,她們不會對她另有企圖,也不會讓她去做見不得人的勾當。雖然她們一家現在已足夠強大,所求的卻異常簡單,她們不屑如此。
跟在她們身邊,自己就必須放棄報仇。珠綠的手緊了緊,鮮血一滴滴從指縫間滲出,落在山巔的石板上。
正在四處查看這神山有何蹊蹺的智真見了珠綠的手,又看她因仇恨而猙獰的面容,便知她深陷八苦難得自在,便得雙手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珠綠回神,發覺眾人都看著她,便平靜地將雙手收入袖中,用帕子擦拭手上的血。云清先生似是未見,只溫和道,“你也來拜拜吧。”
“是。”珠綠斂容,輕移蓮步上前焚香,跪拜,“爹娘,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姐姐…”
珠綠念了一串的親人,眼中卻沒有一滴淚,“你們勿擔心瓊華,瓊華如今在濟縣南山坳棲身,終得度寧日。若是你們魂魄無所依,便來瓊華這里。瓊華已為你們立了衣冠冢,便在南山坳之南,瓊華余生將歲歲祭拜,年年掃墓…”
聽著珠綠的話,云清先生看了左相一眼,只見他面容平靜不慍不怒,心中不免唏噓。
待珠綠起身后,云清先生輕聲道,“你已脫賤籍,可恢復本名了。”
方才她口口聲聲以本名瓊華自稱,云清先生便知她心中對珠綠二字,也是不喜的。珠綠之名出自被西晉石崇以珍珠十斛換得的寵妾綠珠,而石崇失勢后,此子墜樓而死。自此,以“綠珠”或“珠綠”為名的妓子,不知凡幾,意為此女貌美如珠綠,忠貞也如她。即便如此,綠珠在俗人眼中,依舊是不得人敬重、易招致殺身滅門之禍的風塵女子而已。
“珠綠身垢,不敢辱家門。”珠綠起身,抬起滿是殺意的眸子看著左相,還未開口,智真便擋在左相面前,“阿彌陀佛,禍從口出,施主請慎言。”
左相左移一步,掃了一眼被山風吹得甚是狼狽的香煙,問道,“你有何話,直講便是。”
珠綠一字一頓地問,“珠綠登此山只想問一句:你當年為何陷我父于不義,令我王家家破人亡?”
左相搖頭,“此中有些事,與你講不得。”
“我全家都死了,你還有什么講不得!”珠綠嘶吼,雙眼充血。
左相靜靜看著她,“本相本無意陷王時卿于不義。”
這里除了自己和智真,都是左相的人,面對珠綠這樣一個毫無威脅的弱女子,左相沒有必要說謊話。丁中和雙眸微深,世人都說是左相為了討好圣上,才構陷王時卿,莫非事實并非如此?事發時他還在京中國子監任職,為何沒聽到一點風聲?
珠綠追問道,“你就算無意,還是做了!”
“做這件事的不是本相。”這是左相不愿提起的往事之一,但這女子是王時卿之女,他才會如此耐心地說上幾句。
珠綠咬牙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向圣上陳明實情,還我父清白?”
左相平靜道,“他身為一家之主卻意氣用事,不能護家人周全,本相為何要幫他?”
這句話聽似無情,但事實便是如此。云清先生暗暗嘆息,他任國子監祭酒時,王時卿曾在那里讀書,兩人有些師徒情誼,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收珠綠在身邊。
珠綠的拳頭又開始滴血,“是誰,你說是誰?”
左相見她身子已然開始顫抖,便勸道,“聽說你向王夫人發了毒誓,此生不得報仇。知道是誰也無甚用處,還不如在此安安生生地過日子,秦安人和文昌郡主心善不會難為你,又有云清先生替你說話,你該知足了。”
珠綠還待再問,已看出左相并無吐露實情之意的云清先生,便道,“珠綠,夠了。”
珠綠雖不甘心,但還是慢慢退到先生身后。
左相不再理會她,只將目光轉向立在老松下的智真大師,“大師在此佇立良久,可有發現?”
智真的目光從起伏的群山上收回,微笑搖頭。早已侯在神山觀中的張玄清出來,只當未察覺這微妙的氣氛,請眾人去房內歇息用飯,眾侍衛才算松了口氣。
“姑娘,您說李相說得是真的還是假的?”第一莊內,綠蝶好奇地問。
坐在榻上抱著被子歇息的小暖道,“他沒必要騙珠綠。”
“那會是誰這么狠心啊!”秦氏嘆了口氣,一大家子人呢。
小暖搖頭,能讓左相如此的,恐怕與建隆帝脫不開關系,不過若只是與建隆帝有關,左相也不會這么說。那么,能做此局的,也就朝中那幾個了。
綠蝶又道,“難為李相替他背了這么多年的鍋。”
小暖沒有吭聲,秦氏卻道,“李大人看著笑呵呵的,沒想到心這么冷,就算不是他害了王家,可他知道王家是冤枉的卻一聲不吭,眼睜睜看著他們家破人亡,這樣的人,交不得。”
“若是心不冷,他也坐不到現在的位子。好了,娘不必理會這些,咱們該準備啟程要帶的東西了。”小暖笑道,“大黃一定盼著咱們早點去呢。”
秦氏猶豫著,“可大郎那里…”
“案情不審清,他們是不會讓大郎入葬的,咱們沒必要在這兒耗著。”小暖也是個冷心冷血的人,除了家人,她對其他人并不在意,更何況是與她屢屢作對的秦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