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楊慶洞房花燭的同一天。
北京。
刺骨寒風中一輛載著路倒的馬車緩緩駛出阜成門,守門的八旗健兒漠然地看著車里硬梆梆的死尸,內心毫無波瀾…
都習慣了。
哪怕這些其實都是旗人。
內城居住的都是旗人,但哪怕旗人也吃不飽飯啊!實際上很多旗人都后悔南遷了,畢竟在他們記憶里沈陽時候都沒這么艱難,當然,只是他們記憶中,這時候沈陽城里一樣每天都有一車車更硬梆梆的死尸被運出。但這里的旗人不知道這些,他們只記得當年有晉商補充糧食,有那些愚蠢的明朝官員給他們準備好唾手可得的糧食,然后他們只需要打過去搬到沈陽就能讓自己輕松渡過寒冬。
可這里什么都沒有啊!
包稅制雖然解決了士紳們拋棄多爾袞的危機,但也讓每年的稅收變成了一種定額,各地包稅的豪強只要交夠份額就不需要再管別的。
不夠用也與他們無關。
他們的定額就那些,交上了就等于盡完自己義務。
多爾袞不夠用?
那與那些豪強有什么關系?
還想讓他們多交點?
開玩笑,哪個豪強如今不養著自己的民團私軍,控制著自己當土皇帝的城市堡壘?真要說起來八旗神軍裝備都未必趕得上這些豪強,畢竟豪強在保護自己特權這方面還是很舍得花錢的。你多爾袞敢壞規矩那就一拍兩散好了,尤其是靠近前沿的隨時可以召喚南邊那頭惡龍,然后咱大清再次面臨散伙的危險。
這樣多爾袞也無可奈何。
而入關的旗人又自視為征服者不想勞動,哪怕都有分到的土地,他們也不愿意耕種。
他們其實都有土地。
順天府被李自成掃蕩一空,留下大量土地給多爾袞的八旗圈地。
但哪怕放羊他們也不種。
過去在東北就是奴隸們,也就被他們擄掠的漢人,也就是他們稱為阿哈尼堪們負責耕種,另外還有抓捕的朝鮮奴隸。但這些年因為戰爭需要大量阿哈尼堪被轉為包衣甚至八旗漢軍和朝鮮…
包衣和阿哈尼堪是不一樣的。
前者是武裝家奴。
八旗編制就有大量包衣佐領。
后者是純粹奴隸,正式稱呼是包衣阿哈,因為絕大多數都是漢人,所以又叫阿哈尼堪。
而最近幾次戰爭清軍都是失敗者也沒有新的奴隸補充,實際上還得加上逃亡,總之越來越多的旗人失去他們用于耕種的奴隸。李自成撤離時候又抓走了這一帶絕大多數百姓,就算招佃戶都招不到,旗人自己又不想種田,結果就是讓整個順天府各地一片荒蕪退化成牧場。
但牧場能夠提供的食物和農耕能夠提供的食物數量不是一個級別啊!
絕大多數旗人還得靠軍餉。
可多爾袞每年那點軍餉,既要養活二十萬八旗兵,又要最大限度保證不落后太多,稅收根本就不夠用。說到底就一個現代河北和京津,再加上河南和山東各一小塊,就算搜刮還能搜刮多少?
更何況還不敢搜刮狠了。
真要搞出下一波造反浪潮就真完蛋了。
而名義上屬于咱大清的澤潞一帶是平西王姜瓖的封地,不會向多爾袞交一粒糧食的,實際上他還經常向多爾袞伸手。不給就公然讓那些脫清者從天井關南下,甚至還喪心病狂地豢養人販子,后者負責以各種方式誘拐八旗健兒的親屬,由他負責轉手再賣給駐扎衛輝的吳國貴。就連代善的孫子,韋爵爺的好朋友康親王,兩個月前都在北京被拐走至今下落不明,當然,這時候的康親王才五歲,他伯父滿達海親自寫信給姜瓖,而且開價五千兩銀子也沒找到。
當然,這種事能找到才怪呢!
姜瓖就是真心想給他找出來也無從下手,說不定早被賣出去了,話說江南可是很多審美奇葩的豪門就喜歡這個調調,但被釋奴令搞得養個小廝都很難,最終只能向外面去想辦法。
而宣大是蒙古人的牧場。
同樣蒙古人也不會向多爾袞交一只羊的。
實際上他們也向多爾袞伸手,畢竟他們有兩萬騎兵在南線為咱大清浴血奮戰,每年多爾袞得額外給他們一部分糧食,話說游牧民也缺糧。宣大一帶雖然水草豐美,但因為蒙古高原的嚴寒,大量蒙古牧民都南遷到這一帶游牧,人多了就難免有不足,必須得靠糧食補充。
可憐的多爾袞…
“這是山窮水盡了啊!”
顧君恩端坐馬上,幸災樂禍地看著從身旁經過的馬車,看著車上一具具瘦骨嶙峋的死尸。
“干什么的?”
守門的小軍官喝道。
“訪友!”
顧君恩笑著說道。
“下來搜查!”
小軍官說道。
同時他和后面的手下一起,用滿意的目光看著顧君恩身上的皮裘,后面四名隨從還牽著幾匹駱駝,駱駝背上明顯還有不少好東西。如果這家伙有背景當然不好動他,但他要是一個普通商人,或者背景不夠,那少不了九門提督衙門又得多一只被宰的肥羊了。
話說這是他們撈外快的主要手段。
顧君恩坦然地下馬,張開雙臂走到了八旗健兒面前。
后者帶著疑惑開始搜身。
不過那四名隨從沒下馬,其他幾個八旗健兒滿懷期待地看著,那小軍官雙手在顧君恩身上搜索,很快就從他懷里掏出一封書信,這個家伙是識字的,他在信封上掃了一眼臉色瞬間變了…
“闖賊奸細,拿下!”
他驟然喝道。
那信封上赫然帶著大明秦王李自成七個字。
那些八旗健兒們混亂向前。
顧君恩笑咪咪地看著他們,然后對那小軍官說道:“你不看看是給誰的嗎?”
那小軍官急忙低頭。
致多爾袞四個字立刻出現在他面前,他一下子傻了。
“還不趕緊準備鼓樂相迎,你們就是這樣對待秦王使者?一點禮貌都不懂,多爾袞平日怎么教你們的?信不信我回去讓秦王換成十萬大軍過來跟你們說話?”
顧君恩趾高氣揚地喝道。
一個小時后。
“顧先生遠來辛苦!”
多爾袞站在乾清宮門前,滿臉笑容地對顧君恩說道。
他的確有點天上掉餡餅的感覺。
這段時間他的確風聞李自成拒絕承認南京的女皇,并且準備出兵護送定王南下,為朱慈烺討個公道,明秦走到戰爭邊緣,但李自成居然主動派使者來聯絡他,這仍舊讓他有種難以抑制的激動。
做夢都想不到啊!
說句實在話,李自成要是真和他聯合,就是讓他管李自成叫大哥他都毫不猶豫。
“攝政王,顧某冒昧前來,還請攝政王恕罪!”
顧君恩笑著說。
“顧先生客氣了,快請!”
多爾袞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態說道。
緊接著兩人攜手步入乾清宮,寧完我,陳名夏,劉余祐,洪承疇,李建泰,李化熙這些大臣們紛紛跟著進入,一時間乾清宮再次群賢匯聚,共同歡迎李自成使者的到來。盡管這座城市的前一任主宰者就是李自成,不過這都是過去了,舊事無需再提,一切都得向前看。之前種種都不過是這座飽經風霜的城市,那漫長歷史中一個小波瀾,就像當初它敞開大門歡迎闖王和敞開大門歡迎多爾袞一樣,它敞開大門迎接闖王的使者。
“攝政王,楊慶無故廢龍興天子,視大明祖制如廢紙,公然以公主繼承皇位,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秦王受先帝厚恩,有藩屏帝室之責,決不能容忍楊慶篡奪大明江山。”
顧君恩慷慨激昂地說。
呃,這的確讓人有點三觀崩壞。
曾經把崇禎趕出北京,差一點摧毀大明江山的李自成,如今化身為大明忠臣,為保衛崇禎兒子,在此萬馬齊喑之際毅然挺身而出…
滿滿的違和感啊!
不過乾清宮內的群賢們卻都一臉肅然起敬的表情。
“顧先生,明清本為兄弟,本王之前也已經與龍興天子談妥,大清尊大明為兄,效宋遼之例永結盟好,只可惜為奸人所阻,不但天下百姓失去同享太平的機會,而且連累龍興天子為奸臣所害。此皆本王之過,本王責無旁貸,若秦王有意為大明鋤奸,本王將起傾國之兵,以副秦王使龍興天子重登大寶!”
多爾袞肅然起敬地說。
“在下正為此而來!”
顧君恩拱手說道。
“此時那楊逆勢大,秦王亦恐獨木難支,故廣邀天下英雄,只是張獻忠守財奴而已,桂王亦暗弱,惟攝政王可堪英雄之號,若此番攝政王肯相助,秦王愿先以糧十萬石相贈。
這些糧食就在太原。
在下返回之時,攝政王即可派人前去領取!
另外大清兵馬南下之時,軍需若有缺乏,盡可明言,我關中雖非富庶之地,但糧食還是有的,此番乃為國鋤奸,關中百姓將傾全力以報先帝之恩。不過為了便于運輸,以秦王之意最好二月以后再動手,一旦開戰,秦王率大軍出洛陽,固守虎牢,孟津同時直向歸德,鳳陽,切斷鄭州守軍的后方。貴軍全力進攻懷衛鄭三地以求全殲騎兵軍和鄭州第六軍,估計黃河解凍之時,你我兩軍就可以會師河南,然后以關中之糧和穎渦二水之運輸,秦清聯軍五十萬兵臨淮河。”
顧君恩躊躇滿志地說。
“但開春之后,明軍水運暢通恐更難對付。”
洪承疇說道。
其他人紛紛點頭。
這時候誰都明白,只要黃河和運河不封凍,只要明軍不離開河道,那幾乎就是不可戰勝的,想要打贏明軍最重要的就是必須選擇河流封凍水運斷絕的時候。
否則就等著面對江南工業規模的鐵拳吧!
“他們由我們對付!”
顧君恩多少有點自矜地說。
“攝政王,我們為攝政王阻斷明軍的增援和后勤,哪怕黃河解凍,我們也不會放一個營的明軍,和一船物資到達鄭州,而貴軍負責攻城。以貴軍在黃河線的十幾萬大軍,想來全殲那兩個軍輕而易舉,只要打開這個卡在我們中間的釘子,我們的糧食將源源不斷出洛陽。而且我們已經和張獻忠談妥,他將以四川之糧相助,貴軍所缺者惟糧而已,但如果黃河封凍,我們就算有糧食也不可能運出多少來!”
他接著說道。
這同樣也是事實。
多爾袞就缺糧,他面前的一切困難歸根結底就是這兩個字,沒有糧食談什么都白扯。
李自成有糧食。
雖然此時關中其實仍舊達不到自給自足,但他有足夠的儲備,光重建的洛陽各倉,就囤積著超過兩百萬石的糧食,這是去年他仗著一千五百萬到手瘋狂采購的結果。這些糧食囤積洛陽,再通過人力不斷運過崤函道到陜州轉渭河運往長安,哪怕光目前洛陽各倉,也足夠維持一波攻勢。
但從洛陽運糧南下,確保一支五十萬人的大軍進至淮河,那也一樣得靠水運。
他可以給多爾袞糧食。
但前提是得打開橫在中間的鄭州和懷慶,衛輝,這個特殊的突出部已經卡在那里整整六年了,不解決北岸的騎兵軍,還有南岸目前駐守的步兵第六軍,多爾袞就不可能獲得洛陽的屯糧。同樣李自成也沒能力僅僅依靠陸路運輸,就供應五十萬大軍,必須打開鄭州,解決北岸騎兵軍,他們兩家才能實現合兵五十萬橫掃河南直下鳳陽的目標。
而這個目標,也是目前來講唯一能夠逼迫楊慶和談的條件。
再往前他們也不敢奢望。
打開明軍淮河防線什么的…
呃,大家要分清夢想和現實之間的區別。
多爾袞和他的那些大臣們交換著目光,尤其是洪承疇,畢竟其他人是什么水平他還是清楚的,真要說到才能還是得洪承疇。而后者向他微微點了一下頭,多爾袞再看看寧完我,寧完我才能雖然遜于洪承疇,但卻比洪承疇更忠心,而寧完我同樣也向他點了點頭…
“顧先生請轉告秦王,我大清愿為大明全力以赴!”
多爾袞莊嚴地說道。
“事成之后,一切依攝政王與龍興天子所定盟約,秦王愿與大清以太行為界互不侵犯,從此永為兄弟!”
顧君恩同樣莊嚴地說道。
就這樣為了大明,建奴與流寇結成同盟…
呃,這個世界真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