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拍!”
歐格斯的聲音在平靜的片場響動起來,甚至有些突兀,不小心驚動了停靠在窗口的麻雀,撲騰撲騰地就直接飛走了,然后現場就重新恢復了寧靜,所有視線全部集中在了藍禮與蕾切爾身上,卻沒有人移動。
明明藍禮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但那種無形的表演氣場卻讓人不由屏住呼吸:歐格斯的鏡頭沒有捕捉正面,而是以一個相框式的布景構圖捕捉到了藍禮與蕾切爾的側面,呈現出完整畫面,這就已經足夠。
雖然在場旁觀者們無法如同蕾切爾一般捕捉到藍禮的視線,但無處不在的表演氣場卻依舊緩緩滲透出來。
始終彎曲而蜷縮的肩膀悄悄地挺直起來,幅度并不明顯,遠遠沒有達到自信滿滿的程度,卻依舊能夠感受到變化;雙手依舊交叉緊握地放在膝蓋之間,但沒有繼續別扭而拘謹地緊繃起來,隱隱可以察覺到些許放松;最重要的依舊是眼神——
當初進入酒店辦理入住的時候,他的眼神總是在漂移也總是在走神,焦點和焦距的潰散根本捕捉不到規律,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他始終在避免視線的正面接觸,時不時就出現走神和發呆的狀況,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同樹懶一般。
而此刻,他卻端坐著身體,靜靜地、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近視眼女人。即使沒有正面看到眼神,卻依舊可以清晰地察覺到那種專注,不是深情、不是寵溺、不是愛戀,而是專注,全心全意的專注,就好像正在面對著稀世珍寶。
平靜,卻濃烈。
清冷,卻炙熱。
專注,卻洶涌。
他只是坐在了原地,注視著眼前的女人,但由內而外迸發出來的情感卻已經講述了滄海桑田。
“吼!”
全場工作人員都不由屏住了呼吸,雖然他們知道這場戲非常非常重要,但現在腦海里卻塞滿了藍禮的一舉一動——更為準確來說,其實藍禮沒有任何動作,但就是靜靜地坐在那兒,卻已經講述了故事。
這種表演,真的讓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大衛略顯拘謹地舉起了右手,將侍應生召喚了過來——舉手的動作,有些僵硬也有些規矩,就好像被框架在了一個正方形或者長方形的框架之中,稍稍舉起之后,就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重新放了下來。
然后,視線又快速瞥了近視眼女人一眼,嘴角的笑容緩緩地、緩緩地收攏下來。
一個眼神,就已經道盡了墜入愛河的癲狂與熱忱,甚至不需要過多點綴,就足以讓在場每一位觀眾嘴角上揚了。
侍應生出現了,大衛微微抬起下頜,禮貌地說道,“請問,我可以要一副刀叉嗎?”停頓片刻,又接著補充到,“不是黃油刀,而是牛排刀。”
“稍等。”侍應生說道,徑直離開。
侍應生已經離開,但大衛的視線依舊注視著原位——似乎老毛病又犯了,不知不覺就出現了焦點和焦距潰散的狀況,可是,細細觀察,卻可以隱隱察覺出異常來,這一次,他不是走神,而是若有所思。
微不可見地輕輕頜首,更為準確來說,似乎正在無意識地用下頜契合著思考節奏,那悠長的眼神翻滾出更多錯雜與沉淀,于是乎,點頭動作看起來也就像是自我加油與鼓勵,為自己的決定添加籌碼。
“這樣做。就這樣做。這樣做是對的。好的。就這樣決定了。”
大約就是如此。
那稍稍停頓所透露出來的不確定,全部都消散在了頜首的肯定之中,然后,就這樣自己說服了自己。
視線緩緩低垂,焦點和焦距全部都隱藏在了眼瞼之中,然后,再次眨眼,再次點頭,只是兩個輕微的小動作,他就收拾了所有心緒,再次抬起視線的時候,就已經轉頭看向了近視眼女人,沒有遲疑。
非常瑣碎非常細微的動作,更多時候似乎是無意識之間做出的條件反射動作,就好像神經的拉扯導致手指的抽搐一般——不是自己的動作、而是潛意識的反應,但恰恰是這些小動作,卻讓整個情緒的變化都變得微妙起來。
整個拍攝現場鴉雀無聲。
今天,他們正在拍攝的是電影的最后一場戲——不是殺青戲份,只是電影最后一場戲,提前進行拍攝。
孤獨者領袖發現了近視眼女人與大衛之間的愛情火花之后,她以矯正視力為理由,把近視眼女人欺騙到了診所,結果卻把近視眼女人直接弄瞎,試圖破壞這段關系,卻使得近視眼女人與大衛的處境發生了本質轉變:
他們決定重新返回城市,真正地以夫婦身份在城市生活,融入社會。
經過一番波折,大衛和近視眼女人返回了城市,但在正式回歸日常生活之前,為了表示兩個人的平等——就好像瘸腿男人以前都試圖尋找瘸腿女人,最后沒有成功,于是就故意把自己的鼻子弄出鼻血,找了一個流鼻血女人,結成伴侶,現在大衛和近視眼女人也“需要”如此。所以…大衛需要把自己弄瞎。
這就是大衛索要牛排刀的原因,他即將自殘。
按照“龍蝦”劇本,結局停留在一個瞬間:
大衛試圖戳傷眼睛,但還沒有下手;近視眼女人則看向窗外,暗示著她其實沒有完全失明,這也將成為另外一種暗喻——大衛依舊是那個為了愛情而飛蛾撲火的存在;而近視眼女人則是那個食物鏈頂端的真正高手。
但經過討論與調整,藍禮和歐格斯達成共識,如果大衛停留在即將下手的時刻,如此模棱兩可的狀態可以開放無數可能,可是,對于改編之后的故事來說卻是嚴重傷害:
一方面,無法展現出大衛的飛蛾撲火,雖然原本停留在遲疑瞬間,也依舊能夠展現出人類在緊要關頭依舊是自私自利的本質,但如此層面就顯得太過淺顯,不如大衛真的完成自殘所帶來的社會隱喻殘忍——純真之人終究被毀滅,社會冰冷終究無法阻擋,就連愛情的火焰都徹底消亡,這也脫離了“彼此愛情需要共同點”如此單一層面的深意,賦予了故事更加深刻的社會反思。
另一方面,無法展現極致的絕望,從酒店到森林再到社會,所有希望全部都伴隨著大衛的自殘而被全部掐滅,最為諷刺的是,大衛以為自己成就了愛情,但事實卻是他親手毀掉了最后希望,而他的天真也在鮮血之中成為一個笑話與諷刺。
最重要的是,無法挑戰整部電影里的愛情觀——那些假裝有愛情的,安然無恙;那些假裝沒有愛情的,遍體鱗傷;而那些真正擁有愛情的,滅頂之災,這才是歐格斯最初構建整個“烏托邦”故事的核心奧義,最終以大衛的鮮血淋漓來成就。
修改結局之后,藍禮的表演自然也就需要做出些許調整:那些細節,不是暗示觀眾他已經做好了準備,而是真正展現出他內心的決絕。
那些猶豫、那些遲疑、那些彷徨…雖然短暫,卻真實呈現出大衛的心理掙扎,然后,他做出了選擇。
但…事情真的如此簡單嗎?就好像一個準備自殺之人,現在正在準備戳瞎雙眼之前,大衛的波動不可能如此簡單。
大衛暗暗為自己加油,然后視線就再次望向了近視眼女人——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動作,而是開始認認真真地細細打量近視眼女人的眼睛,腦袋微微朝著左右兩側偏了偏,似乎希望能夠在陽光之下做出更準確的判斷;然后,身體微微前傾,目不轉睛地保持視線接觸,緩緩地、就這樣緩緩地靠近。
同時,大衛的眼睛也跟著緩緩地睜大,就好像試圖窺探到近視眼女人瞳孔之中折射出來自己的身影。
描述起來似乎非常劇烈,但實際狀況卻是另外的模樣,大衛的上半身只是微微前傾些許,沒有太大幅度——不是因為膽怯,而是因為所有動作都是無意識狀態下的行動,就連大衛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內心的恐懼:
他潛意識地依舊正在求證,求證近視眼女人是否真的已經失明了,不是為了戳穿女人,而是為了回避自我傷害,那種懇切與焦慮,讓他的身體做出了預料之外的舉動。他以為控制住了自己,實際上卻正在小幅度地求證著,那些微不可見的細節動作泄露出了內心深處的真實情緒。
但此時,大衛滿心滿腔都盛滿了愛情,他選擇性地忽略了那些恐懼,然后身體就在打量探究之中定格下來。
什么都沒有發現。
近視眼女人的眼珠瞳孔沒有任何反應,如同鏡子一般折射出他的面容與動作,卻依舊沒有能夠察覺到神采。
這意味著,大衛沒有能夠找到自己退縮的理由。于是,他的身體定格了下來,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近視眼女人:沒有僵硬、沒有恐懼、沒有退縮,只是停頓在原地,然后注視著近視眼女人的視線就一點一點溫柔起來,似乎正在欣賞著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珍寶,那種溫柔漸漸滿溢出來,而后就演變成為一抹輕盈的歡快——
只要他親自下手了,那么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