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
西蒙斯終于找到了拼圖的最關鍵的一塊,整個藍圖就如同撥開云霧一般,腦海之中快速回想起了剛才整場戲的來龍去脈,終于恍然大悟,整張臉都明亮了起來——絲毫不像是弗萊徹,倒像是一個老頑童。
“如果力量相近,那么還可以放手一搏,國王和繼承者都是如此;但力量差距太大,即使不想放棄也只能放棄,此時選擇放棄反而是明智的決定,國王應該具備了這樣的睿智。弗萊徹也是如此,他意識到了,自己本來就是渴望打造出下一個查理帕克的,哪怕是不折手段,現在安德魯選擇了不折手段,那又怎么樣?因為他已經成功了!”
“所以,弗萊徹想著,自己為什么不成為安德魯成就偉大的一部分呢?無論是領路人還是墊腳石,他也成為了偉大的組成部分,這對于資質平庸的弗萊徹來說,恰恰也是他的夢想。他不在乎過程,他只在乎結果。”
西蒙斯站在原地自言自語,所有的思緒完全串聯起來之后,不僅僅是今天這場戲,過去的整個拍攝過程全部都變得清晰明了起來,他忍不住就開始連連點頭,嘟囔著一些沒有意義的音節碎片,整理著自己的表演思路。
達米恩立刻打了一個響指表示肯定,“安德魯實現了他的夢想,弗萊徹也實現了他的夢想,這是不是意味著,這還是一個關于夢想的故事?”
夢想?
這是一個充滿了無數可能無數解讀的故事,但夢想恰恰是距離最遠的一種。固然,安德魯和弗萊徹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來完成自己的夢想,可是,歸根結底,這是一部關于藝術關于完美關于突破自我的故事,而不是包裹在夢想粉紅泡泡的故事。
面對達米恩那自賣自夸的表(情qíng),藍禮和西蒙斯同時默默地轉過(身shēn),沒有理會他,然后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著,肩并肩地重新朝著舞臺方向走了過去,留著達米恩一個人滿頭霧水地站在原地——
“誒,怎么回事?這就要重新投入拍攝了嗎?等等,給我一點時間,我再設置兩臺攝像機,剛才的角度不太對。等等!”
“弒父”這個(情qíng)節更多是精神層面的,兩名演員之間的張力自然不可能通過肢體沖撞直白地展現出來,這也就對導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何通過光線、視角、構圖等鏡頭畫面將弗萊徹和安德魯之間的化學反應展現出來,這才是真正的電影藝術。
弗萊徹的視角是由上往下,安德魯的視角是自下而上;后來兩個人的位置顛倒過來,制造出氣勢和位置的切換。這種鏡頭的變化是最為基礎簡單的一種。
在這之外,整體構圖的變化也是一種。
比如說,一開始安德魯和弗萊徹面對面站立,弗萊徹背光,那么安德魯就被籠罩在弗萊徹的影子里;后來燈光發生變化,拉長安德魯的影子,弗萊徹的位置依舊不變,卻稍稍將鏡頭拉后,制造出安德魯影子如同巨人一般投影在背后墻面上,俯視弗萊徹的錯覺。
這種通過畫面構圖所制造出的心理變化,正是電影被成為“導演的藝術”的原因。
為了設置攝像機,達米恩和攝影師足足忙碌了將近半個小時,耽誤了不少時間,以至于重新投入拍攝的時候,兩名演員都必須重新尋找節奏。主要還是因為剛才這場戲的整個(情qíng)緒與節奏是一氣呵成的,突然中間切斷了,卻不能立刻銜接起來,還是需要從頭開始。
艾莉絲塔特廳之中再次回旋起了鼓點之聲。
那綿密而有力、均勻而(熱rè)(情qíng)的鼓點仿佛正在宣泄著(胸胸)腔之中聚集的沉悶之氣一般,將安德魯的煩悶與苦澀一點一點地打通,恍惚之間,他整個人就這樣悄然融入了鼓點之中,那些鼓點就能夠清晰地展現出靈魂的變化——
他正在(挺tǐng)直腰桿,一點一點地成為頂天立地的巨人。
弗萊徹已經徹底驚呆了,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安德魯,微微彎腰,貼近了架子鼓,揚聲詢問到,“安德魯,你他媽在干什么?”
“等我提示。”安德魯抬起頭來,目光平行地注視著弗萊徹,云淡風輕地做出了回應。
不僅僅是話語,還有眼神,全方位地展現出了狀態和位置的變化。
強勢與弱勢,掌控與服從,這兩種對立的(情qíng)緒正在悄然扭轉位置,焦急的弗萊徹反而是淪為下風,而淡定的安德魯則占據主動,除非弗萊徹現在能夠不管不顧地強硬打斷安德魯的演奏,那么他就處于絕對被動的局面。
弗萊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緩緩地、緩緩地站直了(身shēn)體,匪夷所思地注視著安德魯,在那蓬勃的朝氣和洶涌的生機面前,他有些節節敗退,因為那股全神貫注、心無旁騖的強大沖擊力讓他的暴躁和憤怒根本無從入手。
不自覺地,弗萊徹就(挺tǐng)直了腰桿,竭盡全力地保持著自己居高臨下的勢頭,耷拉著眼皮,俯瞰著安德魯,就如同一貫以來的行為舉止般;但現在,這一種距離感的錯位所帶來的優勢卻正在慢慢減弱,弗萊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虛和慌張。
那種雙腳沒底的懸空感,讓弗萊徹有種徹底爆發的沖動。
但,他不能。這是他提前布置的陷阱,讓安德魯自投羅網的陷阱;如果現在他選擇了爆發,那么他就等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不能放棄,他絕對不能放棄,現在勝負還依舊沒有得出結論,不是嗎?
意識到這一點之后,弗萊徹突然就再次想起了四百擊:安德魯是絕對沒有辦法挑戰四百擊的,他是不是應該重新指揮樂隊演奏,引導著安德魯走向四百擊的懸崖峭壁邊緣?在全場觀眾面前徹底失去所有的節奏?
弗萊徹稍稍后退了兩步,準備著指揮樂隊,再次發起難題。
而安德魯呢?
安德魯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弗萊徹的心理活動,完完全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擊打之中,他正在敲擊著,努力地敲擊著,他可以感受到那種束縛感正在伴隨著肌(肉肉)的緊繃一點一點地將自己吞噬淹沒,練習過程中的熟悉感再次侵襲而來。
但這一次安德魯卻絲毫沒有慌亂。
那雙淺褐色的眼眸專心致志地盯著自己的架子鼓,左手的爵士鼓擊打暫時停止了下來,右手開始輕巧而高頻地擊打著吊嚓,他正在一點一點地提速,兩百擊!兩百四十擊!三百擊!
那密集的擊打已經達到了自己(身shēn)體的極限,安德魯的眼神越來越凝聚起來,如同一道光芒,灑落在了吊嚓之上,忽的,他就閉上了眼睛,腦海里再次浮現出了巴迪瑞奇擊打的鼓點旋律,下頜無意識地開始輕輕契合著那股節拍,肌(肉肉)不僅沒有緊繃,而且還緩緩松弛下來。
穩住。
穩住!
握著鼓槌的右手穩穩當當地控制在了一個水平線上,利用手腕和指尖的力量將頻率緩緩地、緩緩地提升起來,虎口位置反而是完全放松了下來,指尖的控制與抖動在光影之下激((蕩蕩)蕩)出一陣陣灰塵的飛舞,漸漸就激((蕩蕩)蕩)出一片幻影來,幾乎就要捕捉不到手指的具體位置了。
在這一刻,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安德魯和他的架子鼓。
站在側臺的吉姆內曼驚呆了,不敢置信地注視著(奶奶)黃色光暈之中的安德魯,即使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即使他對架子鼓和爵士樂沒有任何好感,但此時此刻,他也可以感受到那股密集鼓點所帶來的震撼,表(情qíng)不由自主地就慢慢舒展了開來,目瞪口呆地投去了視線。
站在前方的弗萊徹也驚呆了,嘴巴不由微微地張開來,試圖說些什么,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時此刻都是蒼白無力的,他忽然意識到,也許可能大概安德魯是真的具有天賦的,而且還是遠遠超出他想象的天賦,現在正在一點一點地綻放出萬丈光芒。
弗萊徹的目光開始掙扎起來,就好像腦海之中的魔鬼與天使正在拉鋸戰一般,一邊他想要就此放棄,繳械投降;另一邊他又想要掙扎反抗,重建權威,那股錯綜復雜的心緒正在內心深處激烈翻涌著,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安德魯,沒有辦法后退,卻也沒有辦法前進。
節奏,開始提速了。
嚓聲的明亮和清脆在鼓槌的擊打之中漸漸開始變得加重起來,一點點,再一點點,又一點點,安德魯整個人似乎已經進入了忘我狀態,臉部肌(肉肉)正在慢慢地收緊,但(身shēn)體肌(肉肉)卻正在慢慢地放松,從肩膀到手臂的線條呈現出一個緊繃卻不緊張的狀態,細節控制力變得越來越清晰——
三百擊。四百擊。
那是…那是完美的四百擊,無可挑剔的四百擊,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而且,力量還在一點一點地提升,似乎完完全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手臂與手掌,均勻而穩定的力量輸出讓那些源源不斷流淌出來的節奏變得飽滿而洪亮,狠狠地、重重地擊打在每一位聽眾的心臟之上。
聽,那就是靈魂正在鼓動的聲音:咚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