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魯崩潰之后,事情就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安德魯因為毆打老師而被學院開除,他徹底放棄了架子鼓,重新開始尋找生活方向;安德魯的父親通過自己的權力與人脈,將弗萊徹告上了學院董事會,安德魯成為了匿名證人,最終迫使弗萊徹也被開除。
無意之中,安德魯在一家爵士酒吧與弗萊徹相遇。在討論近況的時候,弗萊徹提起了自己“被開除”的事情,因為是匿名的舉報,所以弗萊徹并不知道是誰,安德魯也假裝不知道,兩個人第一次平靜地展開了交談。
告別之前,弗萊徹表示,他現在是一支爵士樂隊的指揮,這支樂隊即將為爵士音樂節做開場演出,在卡內基廳——
整個業內最頂尖也最崇高的卡內基廳,每一位音樂家藝術家夢寐以求的頂尖舞臺,登上這一片舞臺之后,演出成功,那就將一步登天,成為業內紅人,甚至是開創自己的藝術家生涯;但這支樂隊的鼓手還是差一點水準,弗萊徹給予安德魯考慮時間,希望他能夠加入他們的演出。
表演曲目是“鞭打”和“大篷車”。
安德魯心動了。
于是,安德魯重新翻找出了自己的架子鼓,重新開始練習基本功,重新開始演奏“鞭打”和“大篷車”,重新挑戰四百擊。
在真正坐在卡內基廳的舞臺之上,安德魯緊張了。夢魘似乎再次侵襲而來,糾纏不放,掌心的傷口和老繭也不足以彌補內心的慌亂,小臂和手掌就抑制不住地開始顫抖起來,他知道如此表現太過窩囊,但他卻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抬起視線,瞥了一眼“鞭打”的樂譜,那些痛苦而黑暗的回憶就再次洶涌起來,這迫使安德魯不得不深呼吸,再次深呼吸,強制性地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弗萊徹登場了。
當弗萊徹卻沒有著急著走向指揮臺,腳步在安德魯的面前停靠了下來。
安德魯的心情稍稍松弛了些許,努力地勾勒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抬起頭來迎向了弗萊徹的視線,但嘴角的僵硬和緊繃還是泄露了內心深處的焦慮,他上半身微微前傾,還以為弗萊徹有什么特別事項需要向自己交代。
“你當我/傻/逼/嗎?”弗萊徹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就讓安德魯微微發愣起來,根本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是從何而來的。
“什么?”安德魯的面部表情稍稍有些僵硬,眉宇微蹙,困惑地詢問到。
弗萊徹靜靜地注視著安德魯,表情沒有太多的起伏,但居高臨下的視角卻有著一股威嚴,依舊是沒有來龍去脈的一句話,“我知道是你。”
那雙眼睛冰冷而漠然,即使沒有波瀾也透露出一股嗜血的殘暴,仿佛正在注視著一具尸體。弗萊徹的嘴角輕輕一扯,不是笑意,也不是殺氣,但那股刺骨的寒冷卻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瞬間就讓安德魯墜入冰窖。
他知道。
弗萊徹知道。
弗萊徹知道是自己告密導致他丟掉了工作。那么今天?今天就是一個陷阱,一個甜蜜的陷阱。
卡內基廳之所以被譽為是業內最高舞臺,原因就在于演出的高端以及觀眾的專業,只有最頂尖的表演才能夠出現在這里,也只有最出色的樂手才能夠登上舞臺,同樣只有最優秀的觀眾才能夠品味出差異。
人人都知道,如果在這里奉獻一場精彩絕倫的演出,那么就將一戰成名、一步登天,正式確認自己在業內的地位,從此就將走上平步青云的康莊大道,開啟自己的職業生涯這一份榮耀和贊譽是無與倫比的。
但人人卻容易忽略了,如果在這里搞砸了一場頂尖的專業表演,那么就將遺臭萬年,哪怕是最細微也最簡單的失誤,一閃而過,這里的觀眾也能夠敏銳地捕捉到,然后就將成為伴隨樂手整個職業生涯的標簽。
這就是弗萊徹的陷阱。
因為弗萊徹確定以及肯定:安德魯無法完成“大篷車”的四百擊,甚至就連“鞭打”的陰影可能都邁不過去。
所以弗萊徹發出了邀請:他要毀滅安德魯的職業生涯,徹徹底底地。
如果搞砸了卡內基廳的演出,對于年過半百的弗萊徹來說,沒有任何影響,更何況被學院開除已經影響了他的事業;但對于年僅十九歲的安德魯來說,他基本就可以徹底告別爵士樂隊了。即使是弗萊徹的專業聲譽將進一步受損,弗萊徹也愿意選擇玉石俱焚的方式,與安德魯同歸于盡。
簡單來說,弗萊徹要摧毀安德魯。
“我知道是你。”這就是弗萊徹唯一的一句話,那冰冷到沒有任何溫度的眼神,輕盈地落在了安德魯的身上,然后所有的殘酷記憶一股腦地蜂擁而上。
注視著弗萊徹走向舞臺正前方的背影,安德魯開始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讓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微微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弗萊徹的那個光頭腦袋,那股由上而下傾軋下來的威懾與壓迫讓安德魯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
“謝謝,女士們先生們,很榮幸能夠為JVC音樂節做開場表演,我是特倫斯弗萊徹(TerranceFletcher),這些都是紐約最優秀的音樂家,也就是全世界最優秀的音樂家,我們會演奏一些傳統的曲目,但在這之前,我們會以一首蒂姆西蒙尼(TimSimonec)創作的全新曲子作為開場,名字叫做’上搖(Upsinging)’。”
安德魯整個人都僵硬在原地,焦躁不安的情緒根本平復不下來,伴隨著弗萊徹話語的推進,那種焦躁感就突然凝固住了,瞪圓著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弗萊徹:
“上搖?什么上搖?”
他完完全全沒有接到任何通知。
然后就看到弗萊徹轉過頭來,嘴角的弧度再次輕輕上揚,依舊不是笑容,而是帶著一股血腥之氣的鋒利,徹底砍斷了安德魯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安德魯翻了翻自己的樂譜架,“鞭打”和“大篷車”,這就是全部了;再看看其他樂隊成員們沉著冷靜地翻閱著樂譜,每個人都有一份“上搖”,安德魯頓時就慌了,慌張到了極致,他甚至沒有時間觀察弗萊徹的表情和儀態:
那從容不迫、那得意洋洋、那自信滿滿的姿態,仿佛貓捉老鼠一般,將老鼠死死地摁在了爪子之下,卻不著急著結束它的生命,而是反反復復地玩弄著,因為貓堅信著,老鼠已經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了。
在這一刻,他掌握著他的生殺大權。
但安德魯卻根本來不及觀察了,那些恐懼那些慌張和那些自卑全部都蜂擁上來,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嚨:逃跑,逃跑,逃跑,這就是腦海之中唯一的想法。
安德魯試圖站起來,但膝蓋卻正在發軟,踉蹌地后座了半步,差一點就要摔倒,但他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弗萊徹根本就沒有給他機會:演奏開始了。
演出開始了,現在落荒而逃,結局也是一樣的。這就是一個沒有任何漏洞的陷阱。
安德魯強迫硬著頭皮自己坐了下來,雙手抓住了鼓槌,左看看右看看,但視線卻是一片空洞和茫然,他從來就不曾聽說過這首曲目——因為是最新創作的,更不要說練習了,現在又沒有曲譜,他怎么能夠演奏呢?
眼神深處是一片死灰,近乎絕望的死灰。
但安德魯還是強迫自己加入演奏之中,試圖以一些基礎鼓點來融入大家。
可是,他的鼓點卻如同一場災難,完全破壞了所有隊友的演奏,根本就不是一個體系的節奏和旋律,這讓他變得膽怯和躊躇起來,猶豫著自己應該繼續擊打下去還是應該干脆放棄,就在他準備繳械投降的時候——
加入鼓點的時候就到來了。
站在旁邊的大提琴手郁悶地說道,“拜托!演奏!演奏吧!”
這對于樂隊其他成員們來說也是重要演出機會,盡管他們沒有出錯,但卡內基廳的演出機會又有多少呢?錯過了這一次,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安德魯只能咬緊牙關繼續演奏,但…這就是一場災難,徹頭徹尾的災難,安德魯的演奏和樂隊的演出就是徹頭徹尾的兩件事,即使是業余觀眾都可以聽得出其中的格格不入。
最后,弗萊徹收攏了雙手,演奏結束了,而安德魯那業余級別都不算的鼓點居然還在繼續,他慌里慌張地停了下來,然后就深深地、深深地垂下了腦袋,羞愧和恥辱感已經徹底摧毀了他的最后防線。
卡內基廳之內猶豫了片刻,稀稀拉拉地想起了零零碎碎的掌聲,那甚至比沉默還要更加恥辱。
弗萊徹來到了安德魯的面前,低聲說道,“我猜,你就是沒有這樣的天賦。”
安德魯呆愣地注視著正前方,瞳孔深處的光芒一點一點地被擊潰,甚至比絕望還要更加狼狽更加糟糕,茫然而錯愕、恐懼而苦澀地注視著正前方的觀眾們,透過那一片奶黃色的光暈,只能看到一張張竭盡全力壓抑自己恥辱表情的觀眾。
眼底深處,冰冷的淚光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泛了起來,仿佛可以看到靈魂正在一點一點褪去色彩的過程,最后化作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