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劇組的氣氛都有些凝重,即使真的到了今天,即使藍禮和塞斯真的站在了衛生間里,開始傾聽著劇務的講解,即使攝像組和燈光組已經忙碌了將近兩個小時,做了各種測試…但,大家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這一切居然真的發生了。
奧斯卡提名者,缺席了頒獎典禮,留在了西雅圖,拍攝剃光頭的戲份;入戲太深,身體和精神狀況雙雙陷入谷底,與媒體的針鋒相對之中占據上風,甚至引發了戲劇性的劇情發展;藍禮霍爾,年僅二十一歲,喜劇作品。
這些因素擺放出來,任何兩條拼湊在一起,都已經足夠魔幻了,但現在,所有的因素卻堆積在了一起,同時引爆,即使是匪夷所思都不足以形容內心的震撼,這讓人不由就聯想起了“潘神的迷宮”。
尤其是剛剛經歷了那驚濤駭浪的狂轟亂炸,再想象一下,今天就是奧斯卡的舉行之日,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洛杉磯的柯達劇院,而他們卻在一間狹窄的衛生間里,準備目睹藍禮把自己的頭發都剃光。
這著實是讓人平靜不下來。
劇組工作人員們都不由互相交換著視線,眼神里似乎都在抱著懷疑的神色,“這是真的嗎?”可是,看到正在專心致志和劇務交流的藍禮,大家就知道,這一切是如此真實,真實地令人肝顫。
“藍禮,你確定不需嗎?”喬納森萊文莫名就有些心軟下來,欲言又止的終點,終究還是開口詢問到。
視線不由就落在了藍禮那一頭微卷的金褐色短發上,優雅而不羈,濃密而茂盛,不經意間勾勒出臉部的線條。但接下來,這些頭發都將被剃光,徹底消失。
藍禮視線微微一抬,瞥了喬納森一眼,“那如果我后悔了呢?”
喬納森不由就噎了噎,站在旁邊的塞斯也是滿臉驚恐的表情,這讓藍禮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了一抹戲謔的笑容,“你應該趁我后悔之前,趕快完成這場戲的拍攝。”藍禮知道自己是不會后悔的,他現在一點緊張都沒有,“鏡頭機位都設置好了嗎?確定無誤了?”
“是的,我剛才實驗過了。”喬納森點點頭,神情緊張地長長吐出一口氣。
因為這場戲只有一次拍攝機會,沒有出錯的空間,沒有重來的可能,所以在過去兩個小時時間里,他們進行了多次測試,確保能夠達到導演的拍攝效果,卻又不會在鏡頭里暴露攝像機的位置,同時還可以滿足不同角度的需求。簡單來說,他們的容錯空間是零。
一旦錯了。那么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喬納森轉頭看向了塞斯,投去了詢問的目光。塞斯卻是聳了聳肩,“相信我,我不需要做任何心理準備。”雖然這是他和威爾經歷過時刻,但現在看到藍禮來重復一遍,而且還有現實因素的影響下,塞斯覺得,他的震撼一點都不會減少。他只需要本色演出,跟隨著藍禮的表演節奏就可以了。
至于藍禮。
喬納森和塞斯都看了過去,然后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因為他們知道,藍禮是值得信任的,他們根本無需擔心。
“藍禮,準備好了,就給我一個信號。”說完,喬納森轉過身,回到了監視器的后面,這場戲的正式拍攝進入了倒計時。
藍禮站在鏡子面前,靜靜地看著自己,眉頭不由微微一簇,疑惑地說道,“我現在看起來真是一團糟,不是嗎?你說,剛剛接手三次化療的人,狀態會如此糟糕嗎?這是不是有點太夸張了?還是說,這證明了我的身體太虛弱了?我需要開始到健身房去了?”
塞斯站在旁邊,目瞪口呆,不僅因為藍禮正在和他認真地對話,以亞當的身份;還因為藍禮說話的內容卻又涉及了表演,不是擔心他的身體健康,而是擔心狀態是否符合表演現實。
塞斯瞪大了眼睛,“沒有人他/媽/地在乎,這部電影就是一團狗/屎,即使價值八百萬,但它也依舊沒有那么重要。藍禮見鬼的霍爾,你不要讓我覺得更加詭異了。”
“價值八百萬的狗/屎。”藍禮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抿了抿嘴角,意味深長地點點頭,那嘲諷的意思卻不言而喻,讓塞斯翻了一個白眼。
藍禮重新看向了鏡子,這場戲最為重要的是幽默感。雖然說“抗癌的我”的笑點基本都在塞斯身上,而且大部分都是由臺詞來醞釀的,但表演節奏卻是十分特別的,顯然和劇情電影還是有所不同的。
對于學院正統教育出身的戲劇演員來說,喜劇的表演并不是那么特別。
在戲劇行業里,莎士比亞的四大喜劇無疑是最廣為人知的,包括了“皆大歡喜”、“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和“十二夜”等,但它們之所以被列為喜劇,卻不是因為多么幽默或者搞笑,而是因為主題以及行文包含了純粹的快樂,那種歡樂的喜悅讓人歡欣鼓舞。
所以,在舞臺的戲劇表演過程中,喜劇和悲劇的表演框架其實是一樣的,區別就在于,喜劇需要演員更多地通過肢體語言以及語音語調等細節,完成對歡快氣氛的渲染。但就表演本身,演員并不需要作出太多的調整。
相對而言,意大利喜劇才是最為特別的。一般來說,人們公認意大利喜劇是底蘊最深厚、文化最濃烈、質量最出眾的。在意大利的喜劇作品之中,往往會賦予劇本以及人物一些夸張滑稽、荒誕搞怪的氣質,這給予了演員更多的發揮空間,形成屬于自己的獨特表演風格,與悲劇大相徑庭。
不過,這一種表演方式是十分特別的,只適用于舞臺,放在電影或者電視屏幕上,就會顯得太過刻意而浮躁了。
戲劇舞臺上的喜劇表演方式,對于電影來說就顯得格格不入了。嚴格來說,喜劇表演不是關于控制,也不是關于釋放,而是關于詮釋,將幽默的氣質詮釋出來,只是,每個人詮釋幽默的方式都有所不同。
現在,藍禮腦海里所想象的參考對象,是“周六夜現場”式的黑色幽默。
撇開那些模仿、搞怪、化妝的笑點不說,“周六夜現場”最擅長的其實是一本正經的冷幽默,在字里行間之中透露出來的反諷、譏笑、調侃,制造出了落差巨大的笑點。這其實和英國喜劇電影的風格有些相似,只是英國更加尖銳、更加冷僻、更加黑色罷了。
這樣的表演,對于表情、語調、眼神這樣小小的細節,有著嚴苛的起來是一本正經,但細節卻是荒誕不羈,言不由心的落差感往往可以帶來意想不到的笑果。
不是查理卓別林那樣使用豐富的肢體語言制造笑料,也不是金凱瑞那樣利用夸張的表情語言制造笑料,更多是一種往內收的表達方式,這不僅需要觀眾能夠靜下心來細細體會,而且還需要表演者擁有足夠的天賦。
尤其是后者。缺少如此天賦的人,演繹起這種幽默來,往往會顯得生澀而尷尬,與劇本的風格、與電影的特質水火不容,就好像一張狗皮膏藥般,貼在整部作品之上,格外刺眼,卻又撕不下來,導致其無法達到喜劇的規格。
2007年的韋斯安德森作品“穿越大吉嶺”,還有2009年上映的英國電影“靈通人士”,這兩部作品都給了藍禮的表演不少靈感,包括了臺詞的節奏、語氣、音調等等細節。
他需要好好沉淀沉淀。
接下來整場戲的臺詞、流程、機位、對話、風格等等,在他的腦海里過了一遍,這可以讓他對自己的表演節奏和風格有一個整體的架構,同時也明確整場戲的發展方向,確保能夠一次通過。
但是看在劇組其他人眼中,卻是另外的意思:他肯定是在為剃光頭做心理準備,這可是剃光頭!不要說演員了,就連普通人都需要莫大的勇氣!怎么可能那么簡單!
塞斯站在旁邊,看著一動不動的藍禮,一點聲響都沒有,心情越發緊張起來,腦袋里一片胡思亂想,一會想到了柯達劇院此時的盛況,一會想到了記者們的圍追堵截,一會想到了藍禮光頭的模樣,一會又想到了頒獎典禮的獎項走勢…
轉過頭,塞斯就和威爾交換了一個視線,用嘴型說道,“我們是不是瘋了?”
當初他們為什么會想到這個主意呢?之前覺得很好,現在卻覺得糟糕透頂了。可是,答應了這個糟糕注意的藍禮又是怎么回事?
不等威爾回應,藍禮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好了。我準備完畢了。”
在整個現場,藍禮應該是最沒有負擔的人了,反而是心情徹底平靜了下來,干脆利落地宣布道。
為了這場戲,他們已經翻來覆去準備了好幾天,就是希望能夠沒有任何差錯地順利完成,每一句臺詞、每一個細節都在腦海里,如同明鏡一般。現在,他需要做的,就是代入其中,摒除一切雜念。
聽到藍禮的話語,喬納森覺得自己的掌心微微有些濕滑,呼吸不由就停滯了片刻,他比當事人還要更加緊張,但還是深呼吸了兩次,朝著站在旁邊待機的場記點點頭示意,然后就長長吐出一口氣,等待場記打板結束之后,揚聲說道,“開拍!”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咬緊牙關,干脆利落地開始,這才是正解。
可是,萬一表演被打斷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