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身為導演,剛才這場戲也真正讓羅德里格瞠目結舌。
事實上,在表演過程中,藍禮篡改了臺詞,許多部分都是臨場發揮,最明顯的就是在表演最后階段,劇本里其實保羅震驚之余還是有說話的,他忍不住罵了粗話;而且,在絕望之后,他還說了一句“是你們把我帶到這兒的”,這才引發了電話另一端的那句“對不起”。
但在實際表演之中,藍禮完全沉默無聲,掐去了所有臺詞,僅僅只是依靠眼神和呼吸的細膩變化,就將那種絕望到無力的情緒生動地展現了出來,比起憤怒的反駁、比起不甘的指責,這無聲的幻滅反而帶來更加洶涌的震撼;嘴角那若有似無的一抹微笑,更是將這種嘲諷和無力展現得淋漓盡致。
表演的力量在這一刻被放大到了極致,強大的氣場甚至影響到了對戲之人——艾利克斯維拉格拉薩,他僅僅只是現場輔助,后期會重新尋找專業演員對電話另一端的聲音進行錄音,但就連業余演員都不算的艾利克斯,卻深深感受到了那種壓抑到了極致的絕望,以至于他的聲音表演都賦予了更多生命力。
收斂壓抑之后的情緒卻迸發出了成倍的能量,讓每一個旁觀者都陷入了震驚之中。
羅德里格不得不承認,藍禮的表演甚至超越了劇本,達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不僅僅是最后一場戲,其實這一整幕戲份都是如此,看不出任何雕琢的痕跡,整個表演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但是帶給觀眾的反思卻是如此洶涌:
保羅對家庭的責任感是他內心深處最大的動力,即使觀眾不明白他和琳達之間出了什么問題——琳達始終沒有接電話,而且公司還潑臟水地認為保羅和帕梅拉有染,但觀眾卻可以深深地感受到保羅對家庭的執著和眷戀,他也許做出了一些錯誤的選擇,他也許性格不是那么討喜,可毋庸置疑,他是一個家庭好男人。
他為了家庭而選擇來到伊拉克,現在卻要葬身于此。
大型公司對無權無勢小職員的冷漠則讓人不寒而栗,他們不僅無所作為,而且還在想方設法地推卸責任,利益當頭的冷漠和殘酷在這一通電話里展現得淋漓盡致,揭開糖衣外殼,顯露出了利益至上的邪惡本質,每一個員工僅僅只是他們的工具而已——就連打電話的人事主管阿倫也是,在國家機器和大型機構面前,個人猶如螻蟻一般,無足輕重。
他相信了公司的庇護來到伊拉克,現在就連死后得到補償的權利都被剝奪。
進一步思考,那么這些大型公司和政/府又有什么區別呢?
在這一場戲里,羅德里格清楚地感受到了兩層表演,正如藍禮所說,一層是真實的情緒,一層是保羅的屬性,那內斂的表演卻蘊含了如此駭人的能量,演技的力量讓他的靈魂都在瑟瑟發抖。
“活埋”的拍攝已經進入了第六天,他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再更加驚訝,他原本以為自己對藍禮的表演已經習以為常,他原本以為藍禮不能再更加出色,但,顯然他錯了。
回過頭,劇組其他成員們都依舊愣在原地,似乎是思緒轉不過彎來,又似乎是震驚到無以復加,一個個都目光茫然地站在原地,靈魂出竅,不知所措。尤其是艾利克斯,他好像回不過神來一般,滿臉木然,失魂落魄。
羅德里格再次看向了藍禮,沒有掩飾自己眼底的擔憂,雖然拍攝出來的鏡頭質量遠遠超出預期,內心的狂喜已經將他淹沒,但藍禮的狀態…即使他是一個演技門外漢都可以看得出來,糟糕,十分糟糕,就好像他親身經歷了保羅的折磨一般。
“藍禮,你確定不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嗎?”羅德里格再次開口詢問到。
藍禮重新躺了下來,眼底的疲憊根本隱藏不住,他輕輕搖了搖頭,可是腦袋卻仿佛有千斤重,如果簡單的一個動作就幾乎消耗了他全身的力量,那油盡燈枯的疲倦,讓人憂心忡忡。“繼續拍攝吧,早點結束工作,早點收工,我可以好好放一次大假,長長的大假。”
那調侃的聲音有氣無力,就連嘴角勾勒起的弧度都猶如一縷煙塵,仿佛隨時都會消散一般。
羅德里格還想要說點什么,但藍禮已經再次拿起了劇本,躺在棺材里就開始翻閱起來,為下一場戲做準備,勸阻的話語終究還是卡在了喉嚨里,轉過身揚聲喊道,“下一場戲!準備!”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快拍攝進度,盡快殺青。結束所有工作之后,藍禮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藍禮知道他現在狀態不對勁,糟糕的睡眠質量一直在透支他的體力,無法區分虛幻和現實的恍惚狀態更是無比危險。他知道,他現在有些失去控制了——
原本他以為自己可以掌控情況,畢竟他是表現派演技出身,即使嘗試方法派也不會有太多的意外,更有可能的是他無法打破自己的框架,表演著表演著就再次回到了表現派演技上來,因為這才是他最為熟悉的表演方式,那么他想要嘗試融合兩種表演的意圖就落空了。
但事實上,以方法派的方式揣摩出角色之后,事情就開始有些失去控制,腦海里總是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之前密閉體驗的經歷,那八個小時的時間漫長地仿佛一個世紀,卻又短暫地好像一個瞬間,深深地烙印在腦海深處,散步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表演過程中似乎有根無形的線,隱隱之中牽扯著他橫沖直撞,所有的表演似乎水到渠成、以假亂真,在大腦來得及思考之前,身體的本/能就已經做出了反應,就連滾瓜爛熟的臺詞都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脫口而出。
這就好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任何控制的力量都微不足道;但更糟糕的是,他現在就連控制的想法都在消失,所有一切都是如此渾然天成,多余的控制反而會影響方向,讓表演脫離軌道,松開剎車,放任自己享受這段顛簸之旅,如此反而更加輕松,也更加真實。所謂的控制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事情,正在變得越來越無法預測。他應該停止下來,他應該立刻停止嘗試,他應該像羅德里格說的,好好休息一會。
但,他不想。
就在剛才那場戲最后的瞬間,潛意識深處有一股力量壓制住了他說話的沖動,陷入了一股沉默之中,他不知道為什么,但就是遵循了理智的指引,掐斷了所有話語,然后放任情緒在沉默之中緩緩發酵。
這種狀態很奇妙,與“太平洋戰爭”恰恰相反。當時,他是在控制著表演的節奏,可是看到那個將死女人的瞬間,情緒就有些失控,仿佛真正進入了尤金的世界里;剛才,他是在一片混亂、一片糊涂、一片失控之中,抓住了理智的最后一根琴弦,將情緒收了回來,剎那間的控制讓所有的混亂秩序都變得明朗起來。
現在仔細想一想,其實是之前閱讀劇本時的感受,他認為,這里應該是無聲勝有聲。
如果按照劇本的指引,保羅的破口大罵和無力指責,確實十分應景,符合編劇對保羅的設定,而且將整段劇情的主旨都點明了;但他卻認為這落于下乘了,真正出色的劇本不是“說教”式的傳道,而是以劇情本身的力量帶來反思,將思考的部分留給觀眾自己,而不是告訴觀眾應該如何思考。所以,沉默反而更加有力量,而且也能夠讓整部電影的內核得到升華。
在表演過程中,最后時刻的懸崖勒馬,失控的韁繩重新回到了手心里,萬馬奔騰的景象瞬間變得井然有序起來,哪怕僅僅只是瞬間,呈現在眼前的嶄新世界也令人驚嘆,美妙得不可思議。這讓藍禮意識到,那種虛無縹緲的嘗試是真實存在的,而且他可以做到!
所以,即使他現在依舊無法確定現實和夢境的區別,很有可能這所有一切依舊是保羅的夢境,他依舊被困在棺材里,又或者是藍禮在酒店房間里的夢境,他夢到了自己完成出色的拍攝;即使他現在依舊無法定義自己的身份,保羅和藍禮之間的界限似乎已經消失,記憶碎片的混亂讓他精疲力竭;即使他現在體力和精力都已經達到了極點,似乎隨時都處于崩潰邊緣…
但他還是不想要放棄,想要牢牢地抓住剛才那一閃而逝的靈感,在這條道路繼續探索下去,順勢推開那扇全新世界的大門,窺見那神秘莫測卻又深奧美妙的景象。不瘋魔,不成活,不是嗎?
再次閉上了眼睛,藍禮陷入了掙扎的痛苦中,就好像靈魂被撕裂成了兩半,一半是保羅一半是藍禮,一半是電影一半是現實,鉆心刺骨的疼痛仿佛直接砸開了大腦,硬生生地掰開,洶涌的痛楚席卷而至,渾身上下的肌肉都開始微微顫抖起來,額頭的汗水隱隱地滲透出來。
站在黑暗的門口,他不確定另一側是噩夢還是現實,是絕望還是希望,但,他還是咬緊牙關,又一次邁開了步伐,毅然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