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邊無盡的黑暗,就仿佛置身于宇宙之中般,那種極致的黑暗開始吞噬光亮,吞噬希望,吞噬生機,空間的觸感漸漸丟失,似乎拘謹到幾乎要窒息,又似乎寬廣到無邊無際,就連時間也失去了意義,一秒的停頓和一個世紀的漫長沒有任何差別。
安靜,壓抑到了極致的安靜,屏住呼吸,耳邊一點點聲響都沒有,哪怕是空氣流動的聲音似乎都消失不見,萬籟俱靜之中有著緩緩流動的水聲,讓人不由瞪大了眼睛仔細傾聽,試圖捕捉到一線生機,但后來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就好像是幻聽一般,真實和虛幻的界限開始消失。
精疲力盡之后,藍禮開始尋找每一絲細微的動靜,就連指尖和指尖摩擦的聲響都被放大到了極致。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他到底是誰?他是藍禮,還是保羅,亦或者是根本不存在的一縷游魂?他現在在干什么?他又到底在追求著什么?他應該求生嗎?又應該如何求生?他是不是直接放棄會比較好,反正他已經死過一次了,再死一次對他來說沒有什么可怕的?不對,他應該繼續活下去,因為他的妻子琳達和兒子肖恩還在家里等著他,他不想死,他才二十七歲,生活才剛剛開始,他不想死!
手機,對了,他的手機!
希望的火苗微弱地燃燒起來,他開始在口袋里搜索手機的痕跡,但是褲子口袋里卻空無一物,上衣?上衣呢?可是他今天穿的是一件T恤,根本沒有外套。對了,還有褲子后面的口袋,沒有,依舊沒有。
“砰!砰砰!”情緒輕易地就失去了控制,狠狠地砸在木板上。微微腫起來的拳頭傳來了一陣疼痛,但肌肉已經幾乎麻木了,只是滿不在乎地砸了下去。
他為什么會陷入了這樣的窘境?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推向了這樣的困境?
伊拉克,是的,伊拉克。該死的房地產泡沫讓他們失去了所有,銀行賬戶里僅僅只剩下…七百美元,哈,見鬼的七百美元,他就連一頓牛排都吃不起了,更不要說房貸了。
因為這場金融危機,他和琳達已經爭吵了將近十三個月,所有的愛情、所有的甜蜜、所有的幸福都在生存危機面前變得支離破碎,每一天都是煎熬。
他們曾經擁有美好的時光,大學時的瘋狂熱戀、新婚時的你儂我儂,他們用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打造出了屬于他們的幸福家園。但一夜之間就調入谷底,巨大的落差讓兩個人都無所適從,他甚至還丟掉了工作,雪上加霜。
爭吵,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已經記不起來了,最開始可能只是一些小事,牛奶喝完沒有放在冰箱,離開廚房忘記關燈,隨手放在車庫里的購物籃忘記拿進來了…但后來,爭吵就開始失去了控制,他們開始咒罵對方,埋怨對方,痛恨對方,變成了彼此都不認識的模樣。
他們的生活已經分崩離析。伊拉克是他唯一的選擇,如果他拒絕的話,最遲明年夏天,最快今年年底,銀行就要收走他們的房子了,他和琳達構建家園的房子,他沒有太多選擇,不是嗎?
更何況,在當時看來,伊拉克不是一個糟糕的選擇,豐厚的酬勞、高額的撫恤金,而且,作為非戰斗人員,伊拉克方面也不會主動攻擊,一旦出了事故,不僅公司會報銷,政/府也不會袖手旁觀,他當時甚至還和琳達看過玩笑,“要不然我直接在那里犧牲了,這樣我們家的房貸就有了出路。”
愚蠢,真是愚蠢至極!
難道他從來就沒有想過伊拉克的危險嗎?不,他想過,只是他選擇性地忽略了!他從來沒有學會教訓。
他想要回家,他現在只想要回家,他想念琳達的笑容,想念肖恩的調皮,上帝,他甚至想念黑斯廷斯那冷到僵硬的冬天。可現在卻被困在這個小盒子里,這個就連手腳都伸展不開的小盒子里,然后靜靜地等死,靜靜地等著氧氣被消耗完畢,然后殘忍地切斷所有生機。
多么可笑,不是嗎?更為可笑的是,他現在居然想哭都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想笑,嘴角輕輕上揚了一下,然后又無力地耷拉了下來。絕望開始啃噬他的心臟。
他真是一個懦夫,膽小怕死的懦夫,就連像樣的求生反抗都沒有,就這樣束手就擒了,不等伊拉克的槍決,也不等大自然的吞噬,就這樣放棄地平躺在這里等死,他就是一個恥辱,一個笑話。他還想要挑戰演技?他還想要實現夢想?他還想要成為出色的演員?這簡直是二十一世紀以來最荒謬的笑話了。
伊麗莎白和喬治說的對,他沒有任何天賦,他也沒有任何才能,演技的夢想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癡心妄想罷了,夢想著像那些頂級演員一樣用表演來震撼觀眾,夢想著像那些藝術家一樣在演技道路上闖蕩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夢想著像那些名垂青史的名字一樣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這一切只是內心的驕傲和偏執在作祟,只是上一世人生的不甘和憤怒在作怪。
他,就是一個沒有任何表演天賦的庸才,甚至就連“傷仲永”都不是,因為仲永至少曾經輝煌過,猶如流星一般,但他就是一個碌碌無為的普通人。上一世是如此,這一世也是如此,即使重生了,依舊是一個失敗者。
他就像是古希臘神話里的西西弗斯,孜孜不倦地試圖把巨石推上山頂,可由于巨石太重了,每每還未登頂就又滾下山去,前功盡棄。于是,他就不斷重復、永無止境地坐著這件事,生命在這樣一件無效又無望的勞作當中慢慢消耗殆盡。
這是諸神的懲罰。
他自以為在追逐著夢想,自以為在推動著巨石,一旦成功就將鑄就輝煌,否定諸神,每一天的奮斗都是如此充實、如此亢奮,但實際上這只是一個愚蠢至極的重復動作,將自己撞得頭破血流依舊不愿放棄,努力了千遍萬遍依舊無法打破桎梏,最終窮其一生停留在這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陡坡之上。
這是他信仰的來源,卻也是他悲慘的源泉。
所以,他應該放棄嗎?還是他現在就在放棄了?他放棄了夢想,更放棄了掙扎,兩世為人,終究還是落得一樣的結局——靜靜地躺在這里等死,什么都做不了,還是什么也都沒有做?
不,他不會繳械投降!他拒絕繳械投降!不管結果是什么,哪怕最終是再死一次,他也要拼搏到最后,他不會認命,更不會放棄。
冷靜,他必須冷靜下來。
他現在沒有任何工具,只能依靠自己的雙手——對了,還有雙腳,腦海里靈光一閃,他今天穿了運動鞋,鞋子上有鞋帶,如果他找到一條縫隙,把鞋帶伸出去,是不是可以發出求救信號?也許太過微弱,太過不起眼,但至少是一絲希望!
于是,他開始冷靜下來,注意力高度集中,所有的雜亂思緒都被摒除在外,用雙手慢慢地在墻壁上摸索,試圖尋找到棺材和蓋子的接縫處,黑暗和寧靜之中的觸覺開始變得敏感起來,仿佛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絲綢的每一絲觸感,就好像在泥沼之中緩緩前行的毒蛇,用身體來感觸每一寸土地,然后靜靜等候著致命一擊的機會。
找到了!
指尖觸摸到了那一條微不可見的縫隙,他連忙將周圍多余出來的四周布料塞進縫隙里,做一個標記,然后開始脫鞋子。
將右腳的鞋子脫下來之后,他這才意識到,整個人被禁錮在有限空間里,他根本夠不到腳底的東西,真是大腦短路!還好,還有左腳。
左腳平行著抬了起來,然后雙手抓住褲管,試圖拉上來,可指尖都還沒有來得及觸碰到,膝蓋就撞到了墻壁上,雙手和腳底指尖至少還有半個手掌的距離——黑暗之中他也不能完全確定,只能依靠本能來摸索。
咬緊牙關,硬生生地開始往下伸手,肩膀抵住了墻壁,腦袋也頂住了墻壁,一波接著一波的痛苦在窒息的極限之中洶涌而至,但他卻煥然未知,右手努力地往下探索,一點,再一點,還要再一點,血管幾乎就要炸裂開來,渾身肌肉都已經緊繃到了極致…夠到了,終于夠到了,右手抓住了左腳的褲管,然后一點一點往上拉,脖子和膝蓋都要斷了,仿佛再多一點點力氣,他就要直接折斷咽喉而死,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在痛苦地呻/吟,但他依舊沒有放棄,殺紅了眼睛繼續堅持。
腳跟、鞋子、腳踝…指尖繃到了極致,幾乎就要抽筋,根本無法發力,只能依靠微弱的力量和腳部的配合,試圖把鞋子脫下來的同時,又不會弄巧成拙地丟掉鞋子。
“呼”,終于脫下了鞋子,用指尖勾住了!但此時,食指已經因為抽筋兒扭曲了,根本伸不直,呈現出一個詭異的角度,他不在乎,根本不在乎,勾著鞋子拿了上來,快速地拆下鞋帶,然后迅速找到了剛才做好標記的縫隙。
他需要把縫隙打開一點,再打開一點,這樣鞋帶才能塞出去!
布滿紅絲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輝,徹底失去了理智,蘊含著洶涌的殺氣,陷入癲狂,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