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劇烈的嘈雜聲鉆進查小刀的耳朵里,他不耐煩地揉了把臉,從網繩床上翻身躍下,推開艙門:“那姓蔡的有完沒完?他再叫人哭喪,叫弟兄們刻一塊木牌子掛上,上面寫八臂哪吒蔡明福,咱們也哭一哭他死鬼老爹!哭誰不會?”
天舶司的產業是世代家傳,蔡牽的父親蔡明福早年也是海上大梟,一直幫葡萄牙人做走私生意,半匪半商,有個諢號叫“八臂哪吒”,后來失蹤,有人說他是死在日本幕府軍隊的火槍下,更有甚者傳說是蔡牽弒父奪權,謠言滿天飛。
李查經營南洋這么久,自然早就聽人說過蔡氏這樁舊聞。
查小刀之所以發這么大火,是因為昨天晚上樓船上有許多蔡氏家仆給天保仔燒紙錢哭喪,少男少女嚎哭抽泣的聲音隔著海水一直傳到紅旗幫的船上,吵得他一夜沒睡好。
蔡牽似笑非笑地轉過頭:“查兄弟,大清早就來挖苦我?我手下不少人都是疍家漁民出身,一向敬仰紅旗天保龍頭,他們自發祭奠,我是一概不知,虧我還好心幫你付人頭費。”
“人頭費?”
查小刀揉了揉頭發,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岸邊站著約莫五六十個頭頂斗笠的陌生漢子。腳邊放著些香料,果酒之類的土產,應該是禮物。
薛霸上下拋著一只柑橘,嘴角含著一點冷笑,他身后的幾個紅旗水手在甲板上或站或倚,一副慵懶的模樣,隱隱有對峙的意思。
有意思的是,一旁的樓船上,幾名閻姓家仆也在貌似談笑間,把住樓船的各處,似乎和紅旗同仇敵愾。
蔡牽正和對方交涉,同他站在一起的,還有一人,一個包藍色頭巾,腰里別著白銅煙桿的老頭,衣著和那些陌生漢子大差不差,應該是頭領一類的人物。
那老者見到查小刀,伸出左右手各以拇指直伸對齊,食指彎曲,其余三指直伸,指尖向上貼在胸前,行的是紅旗幫中人的禮數,所謂“三把半香”
“安慶合剝皮鐘,見過查頭領。我曾在錢陀頭領的麾下任過舵手。與紅旗有一段香火情。不知道錢頭領這次來了么?”
查小刀面色緩了緩,依樣還禮。對老者的說法沒甚懷疑。過去每逢災年,粵閩沿岸不少漁家子弟撐一桿竹蒿便來投奔紅旗,若是不如意想離開,或者落下殘疾不能出海,也大多能領到一筆安家費用,他們行過還香禮,和大嶼山一刀兩斷,也有人干脆做了紅旗海盜在民間的耳目,知道紅旗幫的暗語訊號,并不稀奇。
“按大盟主和天保龍頭的號令,錢頭領已經是一旗之主。奉命駐扎在澳門,老丈這次怕是見不到了,你剛才說什么人頭費?”
剝皮鐘臉上有些為難,但是吞吞吐吐,還是說了個明白:“這是婆羅洲的規矩,自打明末便有了,為了島上華人團結求存,我們安慶合,和九頭洪,老平,新十四平……一共十六家公司定了人頭費,凡是來婆羅洲上討生活的人,不論出處,必須選一家公司簽合同,繳納人頭費。少則十幾兩錢,三五斛米,多則二十兩錢,八斛米,公司會給他一份合同和生計,惹了麻煩,公司也會給他出頭。要是沒錢,也有活兒干,只是要從合同里扣。”
薛霸按捺不住,質問道:“不知道寶船王林阿金當初簽的是哪路合同,給哪家公司繳足了他林氏一萬余兒郎的人頭費啊”
剝皮鐘一抱拳,卻是凜然不懼:“林阿金在島上有三家礦場,一座造船廠,又是我們安慶合小董事楊壽昌的契爺,寶船王的字號也在十六家公司之列,當然不用繳納人頭費。十六家公司的董事們商議過,紅旗的各位弟兄是抗清義士,天舶司也和我們有多年的情分往來,所以兩家的人頭費,可以折半…”
蔡牽臉上似笑非笑,他轉了轉戒指,林阿金的樣貌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他見查小刀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故意作慷慨狀:“鐘老哥,紅旗的諸位弟兄幾月前才與官府惡戰,想必現在手頭不寬裕,這筆人頭費,我天舶司樂意一并繳納。”
蔡牽在一并兩個字上加重語氣。
查小刀眼珠一轉,嘿嘿笑道:“蔡老板客氣了,我紅旗幫還沒潦倒到這個份上,薛霸,叫人把錢送上來。”
薛霸悶悶應聲,招呼了十余名水手。不多時,足足五大箱子的金銀財寶被搬上了甲板,黃多白少,有些翡翠珍珠點綴。多是各色西洋制式的金幣,幾乎滿溢出來,光芒刺眼,
這是鄭秀神樓船上的部分財貨,鄭秀打發查小刀去婆羅洲時叫他帶上,除了結交婆羅洲上的勢力,也想相仿宋明兩代的粵閩舊人,從婆羅洲的土人手里購買一些產業土地。
蔡牽見查小刀真的出錢,瞳孔不禁一縮。心里有點摸不清查刀子的打算。他方才有意示好,是想和紅旗講和,先合力對外,在婆羅這扎下根來,最好查刀子扮白臉,他扮個紅臉勸和,一唱一和,在婆羅洲上攪上個天翻地覆,好叫這些不知好歹的華人公司知道,紅旗和天舶司可不是任他們揉捏壓榨的豬仔,這個下馬威,他們打錯了算盤。
可查刀子這是什么意思?
正當他擔心紅旗幫派來主事的是個腦子里全是肌肉的白癡的時候,查小刀好似想起什么一樣,忽然問蔡牽:“不知道蔡老板有多少人要上島,要投靠哪一家公司啊。”
蔡牽先是氣結,隨即眼前一亮,他按捺住心中的笑意,順著查小刀話里的意思:“這頭一批嘛,約莫一千人,全加起來,應該兩萬多吧。至于投靠哪家公司,我倒沒想過,我天舶司與紅旗的弟兄一并來婆羅洲上闖蕩,這么大一樁緣分,不如就共投一家公司吧。”
“我正有此意,說到緣分,安慶合的鐘老哥既然也在我們紅旗幫打過滾,這也是一樁大緣分,我看,我們兩家就投靠你們安慶合了!”
剝皮鐘臉色一變。
查小刀一掐指頭,裝模作樣地算到:“現在我們紅旗船上只有四百多人,但大盟主兩旬便至,足有…”他心一橫,暗想不怕嚇不死你:“足有四萬人!”
查小刀一指剝皮鐘:“紅旗四萬,天舶司兩萬,從今往后就和安慶合的弟兄們攪一個馬勺吃飯了,這五箱財寶算是我們的人頭費。”
說著他一呲白牙,語氣森森:“請鐘老哥代為轉交給安慶合那位楊小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