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厥前頭。
跑堂搓著手掌:“我說老先生,實在對不住,來了伙大方的恩客,帶著十匹馬吶,這您瞧…”
馬厥的樺木柱子邊上,倚靠著一個灰袍的老頭子,身上沾滿了枯草桿,手邊放著拐棍。
這灰袍老頭是昨天半夜投的店,身上沒有銀兩,只討了兩碗水,想在馬厥里過一夜。
掌柜瞧他歲數這么大,也沒拒絕。但是現在付錢的主牽馬來了,他也就沒理由再睡在馬廄里。
“哦?哦哦。給店家添麻煩啦。”
灰袍老頭拍拍屁股站起來,沖跑堂伙計不好意思地笑笑:“店家,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您看,能不能舍我兩張面餅,不然我這把老骨頭,怕走不到城里啊。”
“誒,您稍等。”
這伙計彎腰進了后廚,給老頭子在灶臺里拿了兩張昨夜剩下的死皮面餅,還有一大葫蘆涼水。
“您拿好咯,實在對不住,這兩天客人多,店里忙不過來。您這么大歲數,我們再怎么缺德,也不能趕您不是?”
老頭接過餅來撕咬了兩口,又對著葫蘆咕咚咕咚喝了起來,好半天才住了嘴,葫蘆已經空了。
跑堂的看著空空如也的葫蘆,眨了眨眼:“額,你再等會兒。”
他拿過老頭手里的葫蘆來,又到廚房的水缸里灌滿,交還到老頭手里。
“多謝,多謝。”
灰袍老頭抱著葫蘆和面餅,沖跑堂的鞠了兩躬,摸起木棍,叼著餅從后門離開。
跑堂則嘆了口氣,搖頭道:“人沒地方睡,得先計著馬,誰讓人家給錢了呢。”
他驅趕馬匹進了空出來的馬廄,有些頭疼,這足足十匹馬可怎么安頓。
驀地,客棧門口悠揚的鈴鐺聲由遠及近。好不容易才擠進馬厥的幾匹高頭大馬突然暴躁地嘶鳴起來。
“掌柜,住店。”
李閻把飛雷的韁繩套在樁上,邁步要進門。低頭咀嚼面餅的灰袍老頭和他在門坎兒擦肩而過,飛雷焦躁地打了個響鼻,李閻也突然停住了腳步。
“李…李大叔!”
李閻抬頭,曹永昌正從樓上的窗戶探出頭來,沖他招手。
李閻沖曹永昌笑了笑,又回頭看了一眼埋頭吃餅,默默離去的老頭背影,神色驚疑不定。
客棧掌柜姍姍來遲,沖李閻笑呵呵地擺手:“這位客官,不好意思,本店客滿了。”
“我有人等,擠一間就行。幫我把馬牽進去。”
掌柜面有難色:“這,馬厥也滿了,十匹馬呢,都不知道往哪兒塞。”
李閻笑了:“十匹馬都裝進去了,不差我這一匹。”
他把一顆金豆子塞進掌柜的手里,這掌柜咽了口唾沫。重重點頭:“得嘞,我想想辦法。”
說罷,這掌柜連忙叫跑堂的來門口牽馬。
一只血絲密布的眼睛盯著李閻上了樓梯,轉眼便進了某個房間。
這人收回目光,氣惱地掀下自己的連紗斗笠,惡狠狠地罵道:“媽的,果真是他!”
同屋的幾名黑衣人壓低嗓子:“龐二哥,這人便是…”
“名揚朝鮮,奉任遼東,渤海斗殺關外五仙,浙江討伐豬婆龍王。武曲轉世,李閻李守邪。”
屋里短暫沉默了一陣。還是這位龐二哥先開口:“盛名之下無虛士。哼哼,關外五仙和覆海大圣都不能從他手中拿到龍虎旗牌,一個火屠卻搶了他三塊,這兩人必然有勾結的。”
“一個火屠就不好對付,再加上這位武曲轉世,咱們不是對手。”
一人說道。
“怕什么,他姓李的想造反?敢對龍虎緹騎動手?”
有人忍不住道。
龐二哥瞥他一眼:“咱腥元司的人辦差,向來沒有腰牌文書,你憑什么說自己是龍虎緹騎?”
原來這伙人便是天子近衛,龍虎緹騎。是直屬神皇帝的衛隊,分外六司,內五司。
而腥元司,則是緹騎當中較為詭秘陰暗的一支,即便同為緹騎,很多人也只知道腥元司的名字,卻不知道這只隊伍的職權和人數。
值得一提的是,龍虎緹騎的內五司,太乙閣是有權管轄的。
而腥元司隸屬的外六司,根本不受任何衙門節制,只聽從神皇帝的命令。說是神皇帝的家奴也不過分。
他們來緝拿查小刀,說明是神皇帝震怒,是他親自下令要誅殺火屠。
“何況這姓李的膽大妄為,已經震驚朝野。一個小小五品鎮撫,一路走來囂張跋扈,殺都監,殺縣令,殺知府。李如梅都扛不住他的作為,只是太乙閣的易羽護著他,加上龍虎旗牌茲事體大,他才安穩到今天,你以為他做不出殺咱們滅口的勾當么?”
龐二說到這兒,自己脖子也有點涼。
“那便等大理寺和江西臬司衙門的人一并來了,再做擒拿。”
龐二還是搖頭:“這些人和咱們綁在一起,是滅得了黃九牙?還是殺得了覆海大圣?”
提議這人有些泄氣:“那咱們怎么辦?”
“不忙。自然有人能對付他。”
他招呼弟兄打盆水來,在腰間拔出一張空白符紙,咬破舌尖在紙上涂抹蝌蚪狀的法文,一股血紅火焰騰地冒了出來,他把血火符紙扔進水盆里,那水面變成一片通紅,漣漪之間,有個火焰般的五官已經在盆中成型。
龐二一抱拳:“腥元司都頭龐二,見過天威司掌事大人。”
“緝拿火屠的事,不順利?”
那火焰般的五官,居然口吐出悅耳的女聲。
龍虎緹騎外六司,分別是天威,查逆,刑舉,奉珠,伏線,腥元。這火焰五官,便是其中天威司的掌事。她才跟隨浙江總督衛撫海剿滅白蓮教,更親手擊殺了賊首趙一平。是神皇帝身邊的紅人。
幾點黑色符文爬滿單薄的墻壁。
天官賜福·隨風如葉,魁之天權的字句組合效果,能阻隔聲音的傳遞。
“你叫我在這兒等你,不怕被官府的耳目發現。”
查小刀施了法,才擰著眉頭問道。
李閻搖了搖頭:“我這官身,九成是保不住了。不過朝廷想革我的官,先得要我上書自辨,還要大理寺審理,沒一兩個月不能成行。在這之前,我早把丹娘帶走了,最壞的結果無非是一拍兩散。”
“有這么嚴重?”
李閻點點頭:“這次的事,咱本來就是被迫入局,我這一路上碰到的秦城隍,還有他的便宜師傅。都和有過深談。”他一指曹永昌。
“這兩個人與我說的,都說的是各自的心事。可無心之間,但卻提醒了我。我現在當務之急,是先找到九翅蘇都,只有她告訴了我,龍虎山當天到底發生了什么,我才好有個決斷。”
“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我是想把這東西交給你。”
李閻掏出一只黑色手帕遞給查小刀。
九翅蘇都的羽織黑帕 “事完了還我,這東西幫我多少次了。送你我還真舍不得。”
“你要我干什么?”
李閻喝了口水:“我慢慢講。乾光洞的金山老祖,收了九翅蘇都做義女,還為此廣發請帖,邀請天下外道。他手下五百鉆風,十三義子,有種種神通。又在伏龍山布下幻術陷阱,很難對付。你混進乾光洞,以這東西為信物,和九翅蘇都相認。替我問清楚當日龍虎山上的事。”
“我怎么能混進去?”
查小刀撓了撓頭。
“過去當然不行,可如今你可是滿手血腥的火屠,喪心病狂的逆賊。知府和侯爵的人頭,就是你進乾光洞的敲門磚。”
頓了頓,李閻又道:“再者,金山老祖到處搜羅龍虎旗牌,你拿手里的三道旗牌奉獻給他,他自然會接納你。何況你有人面桃花和天衣無縫,也好渾水摸魚。”
查小刀這才點點頭:“聽著倒是像那么回事。”
“還沒完。”李閻又開口:“官府正積蓄人手兵力,不日將攻打伏龍山,搶回龍虎旗牌。如今大批精銳秘密潛入贛州。太乙閣派了守一高功,官府也出動了幾個天生異人的將官和內侍,什么牽絲奴,洗海將軍…我沒仔細聽,這是薛聲皂給我講的。”
喘了口氣,李閻道:“我已經答應太乙閣的易羽,攻打伏龍山的事,必要時我會出手幫忙。等你進了乾光洞,咱倆隨時通信,見機行事。”
查小刀沉吟片刻,突然望向一旁發呆的曹永昌:“他怎么辦?”
李閻一皺眉頭,暗戳戳問了一句:“你的事還沒完?”
查小刀會意,搖了搖頭,他的閻浮事件千古傳記的確沒完成。
李閻咬牙道:“他要是樂意,就帶他一起去。”
曹永昌聽了直點頭,樂呵呵地道:“對啊對啊,帶我一起去啊。”
查小刀皺了皺眉頭,但看曹永昌的神色,沒有拒絕,也沒答應,轉而道:“眼下有一樁麻煩事,隔壁住著個妖怪,法力不凡。深淺不敢說,道行也有兩千年。像是沖我來的,至于咱下頭住著那幫子夾槍帶棒的,應該是官府的人。要我說,最晚今天夜里,這些人勢必沉不住氣,對我動手。”
李閻聽了反問道:“剛才有個出店門口的瘸子老頭,你住了一晚上,有印象么?”
查小刀搖頭:“沒啊。”
“…”李閻默然一會:“沒事,可能是我多心了。不去管它。”
李閻眉頭一擰:“倒是你得小心,你說的那些人,應當是龍虎緹騎的人。說白了,是神皇帝的人。沒你想得那么好相予。”
另一個房間。
龐二把在客棧里,遭遇李閻的事說了一遍,叫這火焰五官的人定奪。
“原來如此,那位李鎮撫又和火屠攪和在一起了?陛下開恩,不追究他放縱下屬行兇的責任,他卻不思悔改,辜負皇恩。真以為太乙閣能保他一輩子么?若不是白蓮教和貴州楊應龍的事,拖了我緹騎的后腿,護送旗牌還真輪不到他遼東衛的人!”
那火焰五官冷笑一聲,又沉吟道:“我龍虎緹騎,雖說是只替陛下一人排憂解難,但也不能枉顧朝廷的大事。我收到風聲,太乙閣不日要攻打伏龍山。你們腥元司的掌事牽絲奴,也有參與。這位武曲下凡的李鎮撫要在其中挑大梁,如今朝廷真離不開他。得想法子騙過他,去拿火屠的人頭。這樣吧!”
她開口道:“那趙一平的首級,我已涂漆發往京師。叛黨已平。我也就閑下來了,眼下出了這檔子事,我即刻走小路趕往猛虎坳,今天夜里就能到。我來出手,拖住那李閻,你們介時動手,擒殺火屠。”
幾名腥元司的緹騎低聲應諾。
一盤子香噴噴的鱔魚端上了桌。跑堂的把毛巾搭到背上,沖十三先生點頭哈腰:“客官,實在對不住,你慢用。”
這位十三先生性情桀驁,卻不屑對侍奉別人的奴婢發泄,他點了點頭,待跑堂的出去了,他張嘴一吸,整盤鱔魚便吞進嘴里,哪里是凡人吃魚的架勢。
“好殺才,連我的魚都敢搶,吃的香吧?今晚先結果了你們,再去找那火屠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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