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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天保仔之死(中)

  楊晟細細讀了兩遍,把信紙反扣到書案上,神色數變,臉上的法令紋不住抖動。

  良久,楊晟才不動聲色地點點頭:“信我已經收到,辛苦你了,下去好好休息。”

  他擺擺手,叫一旁仆人攙扶這位送信的哨兵退下。

  目送哨兵離開,楊晟才慢悠悠端起茶杯,用杯蓋撥了撥茶葉,語氣一下子冷了起來:“聯合艦隊多久能回港?”

  有小廝回答:“大概明天上午。”

  “海難一事疑點頗多,你傳我的口諭,聯合艦隊一干兵員推延入港,叫他們就近尋島登陸。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上岸。”

  “可英國人恐怕聽我們的。”

  “今晚我去領事館一趟,親自向哈爾特領事解釋,你不用顧忌,此次剿匪事宜要嚴密封鎖,半個字都不許流傳出去。去吧。對了…”

  仆人剛要離開,楊晟又叫住了他。

  “子虛出發了沒有?”

  這個子虛也是總督府上的門人。聯合艦隊出征前,楊晟交給他一尊千年紅玉佛陀,叫他送到京城內閣大學士趙韻的府上。

  仆人回答:“前天中午已經動身了。算算時間,該到梧州了。”

  “那就好。”

  待小廝退下,大屋里靜謐了一陣,楊晟啪地一聲放下茶碗:“研墨。我要給京里寫奏折。”

  丫鬟輕輕頷首,準備好筆墨紙硯,楊晟握筆在手,面色無喜無悲。

  “兩廣總督臣楊晟謹跪奏,為遵例奏報清英聯合艦隊剿紅旗匪孽,仰祈圣鑒事,此戰…”

  寫到這兒,楊晟筆頭一澀,一時間也有些茫然。

  “眼下紅旗幫雖說丟了老巢,一干賊首遁逃無蹤,賊眾四分五裂,但根基尚在。反倒是我聯合艦隊損兵折將,士氣大傷。之前我給陛下的信中夸下海口,大力褒揚新式水兵軍威熾盛,中堂也極力舉薦。如今聯合艦隊一槍不發,一炮未開,先折損了主帥,我該如何向中堂交代?向陛下交代?”

  哨兵帶來的軍報中,如實記述了海難時種種的神怪異事,可楊晟是不敢冒犯天聽的。也沒人會相信。真要如實奏達,傳揚出去,別的不說,光是御史言官那一關就過不去,就連趙中堂也會被牽連…”

  “那紅旗幫在浙閩一帶深孚人望,過去剿匪百姓多助旗匪,少助官兵。我數年來靖海清邊,約束紀律,官府水兵聲威漸隆。只差這臨門一腳,便把紅旗鄭氏百年的威風打掉,怎么能被一場海難毀于一旦?”

  一念至此,楊晟居然筆鋒大改。

  “兩廣總督臣楊晟謹跪奏,為遵例奏報清英聯合艦隊剿紅旗匪孽,仰祈圣鑒事,此戰大獲全勝,一日之內攻克大嶼山,匪首天保仔死于炮火,尸骨無存,然我軍亦多折損…”

  海上潮聲延綿,昏暗的燭火宛如一點黃豆,搖曳不定,封閉的船艙里悶熱難當,床榻上擠滿了傷兵,痛苦哀嚎之聲不絕于耳,人間地獄不過如此。

  兩名把守門口的水兵也不時輕聲咳嗽,臉色蒼白,若是有突發情況,能有多少戰力實在堪憂。

  那日的黑雨流毒無窮,除了消肉蝕骨之利,更在船上引發了瘟疫,官府的士兵們十有六七都染上了疾病。更有許多人被黑雨重傷,在海上得不到及時救治,最后死于傷口感染。兩天的時間加在一起,這樣的死法加起來竟有將近三千人之多,幾乎趕上了在大嶼山傷亡總數的。

  “不許上岸?這是哪個雜碎的狗屁混賬話。”

  把總楊興業的手臂包了繃帶,臉色蠟黃。可人站在甲板上腰板挺直,大氅飄揚,仍舊是一團凝而不散的威風,他銅鈴般的眼睛怒視來使,擇人欲噬一般。

  “放肆。”

  那人臉色一板,但聽及船上哀聲,也嘆了口氣,沒再計較:“這是總督大人的命令,我也沒辦法,”

  “我一向敬重這位本家總督的本事和人品,可眼下我的人…唉,不叫我們上岸尋醫問藥,一個個都要死絕了。”

  來人只得勸慰:“一干傷藥補給已經在海上了。叫兄弟們再撐幾天,總督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來還有一件事要問。你們在大嶼山上,有多少俘虜和斬獲?”

  “有個屁。”

  楊興業沒好氣地白了對方一眼:“我們到了大嶼山,那伙賊殺星早就把家當搬了一個空,除了海灘上報廢的大船,船塢里帶不走的家伙都砸了,燒了。連壇子腌菜都沒剩下。”

  “這…”

  那人為難的沉吟不語。

  “對了,洋人把天保仔乘的那艘小船打撈了去,還有半塊被炸爛的紅帆。”

  那人眼前一亮:“要的就是這紅帆!南洋誰不知道大嶼山紅帆是天保仔的標志?見帆好比見人,這里大有文章可做。”

  楊興業冷笑一聲:“我說年兄,依你看,這天保仔是死了還是沒死?”

  那人一愣:“楊把總說笑了,那大嶼山一戰我又不在場,誒,是你楊把總和天保仔打了照面,怎么問起我來了。”

  楊興業握住自己打了繃帶的手臂:“要我說,他就沒死。”

  那人沉聲道:“有官府作勢,他死不死不重要,只是紅旗天保仔這身虎皮,一定要扒!”

  “大人。”

  胸前寫有勇字的消瘦官兵走到兩人身邊:“西洋人那邊有個少年過來,向我們索要地圖,淡水和干糧。”

  “怎么回事?”

  楊興業沉聲問。

  “那小孩說,要自己出海去找他老師。”

  楊興業眺望了一眼被水兵攔在遠處的那異域少年,正是魯奇卡。

  大嶼山海難,死傷不說,失蹤的人也有上百。楊興業眉頭大皺:“大海茫茫,他那洋鬼子老師多半是死了,他一個娃娃,還想自己出海?叫他回去,不要白送性命。”

  那官兵低聲道:“那天竺小孩拿著英國人的批條,我們不好拒絕啊。”

  楊興業聽了也是一抿嘴,權衡了一會兒擺了擺手:“給他給他,叫他送死便是。”

  “是。”

  那魯奇卡得了補給和淡水,向官兵道了聲謝,便離開了官船,乘上名為珍珍的潛水艇,自己出發了。

  “沃森老師,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魯奇卡在心中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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