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兩位同志怎么稱呼?”
金伯清細細打量著沙發對面的李閻和任尼。
“我姓李,他姓任,老爺子叫我們小李,小任就可以。”
李閻滿面春風,看金伯清的眼神也純凈溫良。
任尼有些局促,一語不發。
“哈哈,兩位同志真是年輕有為,想必在趙先生身邊…”
“老爺子,我們還有工作。有什么能幫忙的,不妨開門見山,只要力所能及,我們一定不會推辭。”
金伯清沉默一會兒。
“哈哈,好。”
金伯清清了清嗓子,慢吞吞地說:“我就要死了。我想邀請兩位同志,為我主持喪禮。”
李閻和任尼對視一眼。
金伯清仍舊是滿臉云淡風輕,他輕輕挽起袖子,只見干瘦的胳膊上,居然裹著厚厚的繃帶。
“您這是?”
李閻有些不解地問。
金伯清不答,默默解開繃帶,繃帶下面,居然是十四五道凄厲的傷口,像是被野獸撕咬下一塊血肉似的,有些是愈合的老傷,留下難看的缺口的疤痕,有的還新,甚至血痂都沒長好,看上去丑陋無比。
“身上也有,三年加在一起,大概有兩百道了吧。”
“這是怎么回事?”
任尼忍不住問。
他慢吞吞地從身上掏出一本薄薄的相冊,攤開來,相冊里夾著兩張剪紙臉譜,正是任尼戳破的刀馬旦和武花臉。
“我金門一共八張冥扎臉譜,這兩張,小李同志應該見過了。另外還有三張,在我兒子手里,我今天只帶了我供養的三張來。”
金伯清展示后,再翻開一頁,濃郁的血腥味忽然撲鼻而來!
這是一張黑底白紋的花臉臉譜,嘴唇勾勒出人字形的紅痕,可“刀馬旦”和“武花臉”的眼部都是空白的,金伯清帶來的臉譜上卻多了一雙兇狠貪婪的逼真雙眼,眼珠甚至會轉動,乃至直勾勾地盯著人看。
李閻伸手去摸。金伯清本想喝止,但一轉念就把阻止的話咽了下去。
李閻的食指碰到花臉的那一瞬間,那黑底花臉驟然撲出,半顆鮮明的頭顱都要從相冊里伸出來似的,兇狠咬向李閻的手腕。
“咔咔!”
李閻忍不住悶哼一聲,他手腕一翻,整只右手頃刻間化作深黑色的禍水,禍水滴在黑底花臉的牙齒和舌頭上,腐蝕起大片的煙霧,那花臉痛苦嗚咽一聲,卻仍舊往相冊外伸著脖子。
“孽畜!”
金伯清大吼一聲,那黑底花臉眼皮一顫,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李閻的右手,縮回了相冊。
李閻手上升騰起大量沙沙作響的白煙。手腕有極其明顯的紅色牙痕,還沾著一些透明的粘液。
剛才一切好像幻覺似的。
李閻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才沖金伯清笑道:“好兇啊。”
金伯清露出少許喜色,但很快壓抑住自己的情緒。
本來獨自站地遠遠的忍一突然走過來,遞給李閻一張白色的香巾。
“謝謝。”
李閻拿過香巾擦拭自己的手,忍一輕輕鞠躬,然后走開了。
“想必金老爺子身上的傷,就是這東西造的孽吧。”
金伯清臉色復雜地點點頭。
同樣是冥扎臉譜,可金伯清相冊里這張畫出雙眼的臉譜,其兇性威力遠非那兩張“武花臉”和“刀馬旦”可比,剛才那一咬,換作普通的鋼材也碎成豆腐渣了。就咬合力來說,不在豬婆龍王之下。
把手擦干凈以后,李閻才道:“恕我直言,您在香港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又兒孫滿堂,應該享受天倫之樂,何必搗鼓這種損人害己的勾當。”
金伯清盯著李閻這張年輕的臉看了很久,才喟然一嘆:“我半生都告誡自己,人外有人,不可驕傲自滿,可少壯時前途太順,謙虛也不過惺惺作態,今天見了小李同志,才知道我在香港這些年是坐井觀天,慚愧慚愧。”
“老爺子太客氣了。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兩位同志,請繼續看。”
說著,金伯清把相冊翻篇,接下來是一張鼻梁抹出一塊豆腐白的丑角臉譜,它擁有一雙淫邪放肆的三角眼,叫人看了渾身起雞皮疙瘩。第三張是眼眶殷紅的旦角臉譜,雙眼如一泓秋水。
三張臉譜毫無例外,都透著濃郁的血腥味。
不過李閻自然沒必要挨個兒去試探。
“說起來,小李同志覺得我孫子孫女的水準如何,可還能入你的法眼?”
李閻眨了眨眼,心里正盤算如何應答,金伯清人老成精,已經從李閻表情上得到了答案。
“小李同志如果覺得尷尬的話,就不用說了。”頓了頓,金伯清又道:“或許在您看來,她倆不堪大用。但說老實話,除開心性和經驗,金露金中一身本領,已經是金門中的翹楚,換作我正當年,也未必是他們兩人的對手。她倆雖然年輕,但已經是我金門如今的頂梁柱了。尤其是金露,金門傳世二百余年,只有才華橫溢的前人,才能在八張冥扎臉譜上畫上一兩筆,增添其靈性,福萌子孫,否則就是泡在墨水里,臉譜也絕不會變色。金露二十歲那年,就在刀馬旦的臉譜上添了一筆,可以說是光耀門楣。”
“金露小姐的確很不錯。”
李閻干巴巴地回應。
任尼卻好奇地問:“可剛才是怎么回事?”他一指相冊中上的臉譜。
“這就是我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方了…”金伯清嘆氣道:“我年輕時中興金門,志得意滿,可有一樁憾事,便是抵不過先人的智慧,八張冥扎臉譜,居然一筆也添不上,總覺得自己心志和祖先背道而馳,我實在不甘心,居然一時糊涂,想另辟蹊徑,異想天開為冥扎畫眼,才釀出這三樁禍害。”
說道這兒,金伯清臉上有難掩的悔恨:“金門世代相傳冥扎之術,是以血肉精氣溫養紙扎,供己驅使。可也只是在初一十五,以少許鮮血奉養。精血壽數縱然有虧,也尚可接受。可自打我為這三張冥扎畫眼以后,每過初一十五,必須要用一塊血肉奉養,你不去奉養,它也會自己咬去。儼然是我金門一害。到如今,已經有三年了吧。”
李閻不語,從另一個角度想,金伯清才是金門前無古人的天才,畫眼冥扎固然兇惡,但普通冥扎與他相比,威力簡直天差地別,只是金伯清血肉之軀,奉養不起這種可怕的兇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