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圣·弗朗西斯科下起了雨。沙沙作響的雨點在石板路上砸成彼此干擾的漣漪。晨霧朦朧,無論是掛著大時鐘的雄偉教堂,四通八達的老街道,乃至停在道旁的蒸汽軌車都被蒙上了一層陰冷的濕氣。
城市中央廣場的蒸汽飛艇,幾乎都由一家名為迪克尼的飛艇公司生產運營。
迪克尼起初的項目規劃是,花費十美元,可以乘坐環飛整座圣·弗朗西斯科。他們揚言,蒸汽飛艇即便在雷暴的惡劣環境下依舊能正常飛行,且二十四小時運營,維護和增添燃料的工作都在天空中進行,號稱“不落的迪克尼”。
但因為昂貴的緣故,生意開張以后一直門可羅雀。后來迪克尼轉變思路,開拓了天空海報廣告業務,更打出了空中餐廳,商務接待的噱頭,終于重新盤活了蒸汽飛艇的生意。
因為是清晨的緣故,這時候飛艇上客人不多。
多蘿西身上披著李閻的黑色禮服外套,坐在靠欄桿的圓桌旁,柔軟的紅發被凌冽的風吹得微微上揚。
她手肘支在桌子上,心不在焉地晃動著杯中的湯匙,雙眼盯著對面李閻的側臉,捂著嘴打了個哈欠。
“如果你累了的話,我可以送你回酒店。”
李閻收回俯瞰地表的目光。
多蘿西舉起咖啡杯,輕咬著杯子邊緣,含糊地說:“你這件藍色毛衣還挺帥氣的。”
“謝謝。”
李閻低頭看了自己的毛衣一眼:“我以前有件風衣很喜歡,可惜后來破得不能穿了。”
“我覺得藍色更好,會顯得你整個人看上去更…”多蘿西考慮著措辭:“更溫柔。”
李閻盯著多蘿西的臉看了一會兒,才搖了搖頭:“恕我直言,我從來不是什么溫柔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
“多蘿西,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說法?當一個人提心吊膽地過吊橋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這個時候碰巧出現另一個人,過吊橋的乙方就會錯把這種心跳,誤認為是對對方的好感。”
李閻打斷了多蘿西的話。
多蘿西歪了歪頭:“這倒是個新鮮的說法。”
她放下咖啡杯:“可你面對簡的時候,不是這么說的。”
“那是童話故事,話劇嘛。”李閻切了一塊牛排,然后抬起頭:“逢場作戲。”
多蘿西沒有說話,靜靜咀嚼著桌上的甜品,拿一種不太友善的眼光盯著李閻,好半天才說:“簡叫我拿杯子潑你的臉,我認真的。”
“要潑的話請務必打聲招呼,我把臉湊近一點,別潑到衣服上。”
“去你的吧。”
多蘿西白了李閻一眼,她想喝口咖啡定一定神,才發現杯子和壺已經空了。
侍應生適時地走過來:“多蘿西小姐?”
“啊,謝謝,”多蘿西笑了笑。
“請給我一瓶酒。”
李閻適時插了一句。
侍應生點了點頭,轉身離開,沒一會兒就拿了一瓶冰過的紅酒和一壺咖啡過來。
多蘿西整理了一下思緒,才重新發問:“李,你喜歡,我的話劇么?”
李閻很不識趣地搖了搖頭。
“你想看的故事,是什么樣子的?說說看,在我給自己放個長假之前,也許能滿足你。就當做我對你的報答。”
多蘿西刻意用杯子擋住自己的臉,只用一雙眼瞅著李閻。
“我想想啊。”
李閻刻意思考了一會兒,然后才說:“我想看一個中國人獨自在異國他鄉打拼,他身邊都是刻薄的小人和無能之輩,卻故意和他為難。但是都被中國人用智慧和才能一一化解。后來這個中國人邂逅了異國的富家千金,寂寞的名流夫人,美麗的女明星,這些女人都不可自拔地愛上了他,甚至愿意和別的女人分享這個優秀的男人。這個其樂融融的家庭生了五個孩子…”
多蘿西氣得連刀叉都拿不穩,她壓著火氣,沖李閻咬牙切齒地說:“李,你簡直是個不可救藥的無恥混蛋。”
“唔,那我換一個。”
李閻扒開了酒塞:“同樣是一個中國人,她獨自在異國他鄉打拼,努力拼搏,本分做人,幻想著能被這座城市認可。但殘酷的現實最終壓垮了他,在痛苦和憤怒中,他蛻變成殘忍的超級罪犯,用他從這座城市學到的東西,去報復那些傲慢的白人。成為一個都市傳說。”
多蘿西苦惱地捂著額頭:“李,我覺得你太尖銳了。”
“我是個很務實的人,多蘿西。任何一場話劇,哪怕只有一個觀眾愿意為此買單,他就不算失敗。我就是那個愿意為此買單的人,你是專業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我在說什么?”
“聽著,李,我絕非和你做意氣之爭。我想表達的是,如果我的劇院要靠中國人來買單,我覺得這一百年也做不到。你嘴里的故事,需要你們自己去寫,你們自己去買單,這很公平。”
李閻臉上洋溢著笑容,沖多蘿西舉起酒瓶:“你說得對。”
酒瓶和咖啡杯碰在一起聲音分外清脆。
多蘿西放了杯子,沉吟了一會兒才問:“李,你會因為劇場里那些觀眾的話而氣憤么?”
李閻搖了搖頭。
“不是所有的,啊?為什么?”
多蘿西驚訝地問。李閻剛才的話,證明他的確對這座城市懷有芥蒂。
“因為。”
李閻說到一半,眼皮豁然一抬,瞳孔里放出凌厲的光來。
一朵刺目的火光在地表上綻放開來。
桌上的湯湯水水,多蘿西也嚇了一跳,有些慌張地向下張望。
火焰在地表胡亂搭建的狹窄屋群間肆意蔓延,洪流般的重型推車所過之處,遍地廢墟。
那是華埠的位置。
李閻一手捂著耳朵,神色劇烈地變化著。他倏地站了起來,動作之大甚至牽動桌椅。
“不好意思,多蘿西,我有些急事要處理,不能送你回去了。不用為我擔心。”
“可是,至少等蒸汽艇回到廣場…”
多蘿西話沒說完,突然驚聲尖叫起來,李閻就這么當著她的面,翻過欄桿,身體呈現一個大字形跳下了八百多米的高空!
沒立穩的酒瓶來回晃動,終于在多蘿西的驚聲尖叫中滾落桌布,摔了一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