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
龐二雙腿夾緊馬背,皮鞭子在空中揮舞,發出刺耳的風聲。
希律律的馬蹄聲逐漸遠去。
目送腥元司一干緹騎離開客棧,前去追趕曹永昌。朱焰才露出一抹笑容。
她的目的,只是阻攔眼前這位名聲鵲起的武曲轉世插手緝拿火屠的案子。如今火屠伏法,李閻也不再包庇其余黨,這無疑是最好的結局。
她放下酒杯,活動了一下脖頸,沖李閻:“天色已晚,李將軍要是沒別的事,就去睡吧。”
“掌事大人不休息么?”
“不必了,我今晚就坐這兒。”
朱焰是怕李閻口頭答應,實際上找機會甩脫自己。
“…哈哈,我也不大想睡。”
李閻和朱焰想的一模一樣,查小刀是個很靠得住的人,他說有把握脫出太陰罡箓,李閻自然信任他。但貿然把這位天威司的掌事放走,無疑是加劇查小刀脫困的壓力。
“掰腕子”并不判斷出什么,尤其是在這個龍虎氣符箓和妖術橫行的世界。
單憑人家隨隨便便就拿出一件傳說級別的龍象妖鈴來,李閻就不敢太看輕這個女人。從湄血,野牦牛RS107,到優曇婆羅,撼江.乃至叫查小刀和敖昂都吃了大虧的太陰符罡,傳說級別的寶物,都有叫人吃驚的威力和神妙。
兩人對視,都勉強扯嘴角笑了笑。
在昏沉的月色下,飛雷四蹄翻飛,如同一道黑色閃電翻越山嶺。
曹永昌埋頭,雙手緊緊抓著馬鬃,心里患得患失。
他這一路上跟隨查李,只見到對手吃癟,無論遇到多大的兇險風浪,最后也逢兇化吉。九牙老仙,覆海大圣,余下光怪陸離的事更不在話下。誰成想這次,自己叔叔才一個亮相就遭了暗算,連同那龍頭妖怪一同被收伏了。
李將軍在渤海上,曾顯露蓋世的氣焰。這次被自稱京城緹騎的女子纏住,也陷入兩難。自己逃走的時候瞥了一眼,情況看上去并不好。
曹永昌雖然心亂如麻,但也不至于傻到留下給兩人添堵,甭管是什么處境。自己待在那兒,必然起不到什么好作用。
一念至此,曹永昌又忍不住低落起來。
嗖!嗖!
兩顆飛子啪啪甩過來,在曹永昌耳邊炸響,只是他埋著頭,才沒有被擊中。
緹騎的人居然追上來了。
他們腳下綁著兩只黃紙甲馬,頭頂三尺懸掛著明晃晃的金光,那同樣是一道符紙,光線掃向飛雷沿路的馬蹄,也有驅趕野獸的作用,是追蹤類型的符箓。
原來飛雷身子笨重,路上有兩道破吊橋,一人一馬不能飛過去,只得繞路,這一耽誤,卻叫兩個先頭緹騎抄近路趕上來了。
“唉!我可真是沒用。”
曹永昌正自怨自艾,在風聲中勉強睜開眼的他,卻趁著明亮的月光瞥見在山道盡頭,有個杵著拐棍的黑影,佝僂著身子,布鞋踩進樹根和泥土中,正蹣跚趕著野路,好死不死擋在自己前頭。
他剛要驚呼叫這黑影閃開,突地一激靈,幾乎下意識地喊道:“高人救我!”
那黑影一邊走,一邊拿葫蘆往嘴里倒,卻再倒不出一滴水,猛地聽到后頭有劇烈的馬蹄聲和風聲,驀然轉身,卻是個蒼老枯槁的長眉老頭子,他見到一匹黑煞神似的大馬朝自己撞來,哎呀一聲,為了躲避往旁邊的水坑里撲去。
飛雷本是兇悍野獸,它吃了后頭幾個緹騎的暗器,本就受傷發怒。前頭有人擋著,它也不管不顧。
曹永昌也驚叫了一聲,那老頭最終沒有被飛雷撞到,他整個人撲倒水里,手腳都沾染上了泥湯,顯得極為狼狽。
曹永昌驚魂未定,飛雷已經跑出七八丈遠。
“難道我想多了。”
情況緊急,曹永昌突然見到前頭的山頭上也射來一道金光,暗道一聲不好。
飛雷靈性不亞于人類,它同樣發覺前頭同樣有人追趕,暴躁地嘶鳴一聲,跳躍間換了方向,它被腥元司的追趕激發出血性,今天偏要和這幫兩腳畜生斗一斗腳力。
不料曹永昌一揪它的馬鬃,低聲道:“好飛雷!掉頭!”
飛雷打了個響鼻,有些不可置信。
“掉頭吧!我被抓了,也還有李將軍保你嘞。掉頭。”
說到最后,他甚至拍打起飛雷的脖子來。
飛雷嘶鳴一聲,憤然轉身。
兩名緹騎身輕如燕,腳尖點在樹枝上,只有微乎其微的樹葉沙沙聲。
這兩人追趕曹永昌至此,才越過水坑里的灰袍老頭,并沒有在意他,雙眼只死死盯著地上的馬蹄印。
尋常高來高去的好手,在緝拿犯人的過程中不會在意那么多。可腥元司的人做事老練,心思也縝密。沒兩步的功夫,其中一名緹騎突然皺眉:“深更半夜,那人連燈都不點,居然敢獨自走山路?”
這里已經是人跡罕見的深山老林,不時會有各種獵食的野獸出沒,就算經驗再老練的獵人,沒有十來個抱團,再拿上火把刀槍,也決計不敢進山的。
沒等兩人反應過來,前頭的黑暗中傳來一聲嘶鳴,曹永昌居然騎著飛雷跑回來了!
兩名緹騎大喜過望,孰料那曹永昌高聲叫嚷:“李鎮撫丟的三道龍虎旗牌在我這兒!李鎮撫丟的三道龍虎旗牌在我這兒!”
這兩人見沒有多余的話,伸手張出一張黑色大網,往回一提便把曹永昌扯下馬來。
曹永昌重重摔下馬也不掙扎,只是盯著不遠處才從水坑里爬出來的老頭:“有三道龍虎旗牌在我這兒!”
兩名緹騎站在一起,謹慎地盯著那灰袍老頭,只要他有任何異動,兩人便會率先出手。
這老頭在水坑里摸索了好一會兒,對曹永昌的話充耳不聞。只是從水坑里摸出半張吃剩的大餅,上面已經被泥水泡臟了,他才干巴巴地嘆了口氣,臉上一副想扔又舍不得的樣子。
曹永昌攥了一把泥土,心里燒得猶如水坑載浮載沉的飛蟲尸體。
“老頭!你哪里人!”
一人開口問。
這老頭聞言抬頭:“青海,差人有何指教?”
他也不害怕,語氣鎮定。
緹騎冷哼一聲:“你怎么知道我是差人?”
“官差的味道,我幾里外都聞得到。”
這人還要再問,被另一個攔下:“老丈趕路便去吧,別再看熱鬧。”
這老頭點點頭,拔出腿來離開。
兩名緹騎對視一眼,才抓起地上曹永昌的脖領子,冷笑道:“三道龍虎旗牌,統統在火屠身上,你真有旗牌在身,還會被天羅符網住么?”
老頭突然停下,撐著木棍轉身,雙眼直直盯著曹永昌:“你認識火屠?”
曹永昌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認得!我能帶你去找他。”
他話音剛落。灰袍老頭一抬手,曹永昌直覺得左右兩股溫熱糊了他一頭一臉,濃郁的血腥味沖得他直作嘔。
緹騎的頸腔噴出老高的血箭,灑在天空碩大的月亮上,兩顆人頭跌落在雜草當中,血珠順草尖滴落。
這兩名緹騎全然不知發生了什么,眨眼間便做了無頭鬼。
曹永昌心頭一寒,這老頭殺人不眨眼,連多一句也欠奉,只怕也不是善茬兒。原本自己看這老頭自己走夜路也不點燈,猜他是野鬼山怪,只是現在看來,這人比尋常的野鬼要兇悍…
越兇越好,不兇還救不了我查叔。
曹永昌一咬牙。
“帶我去見火屠。”
灰袍老頭沖曹永昌招招手。
曹永昌定了定神,抹了抹臉上的血:“還沒請教老先生名諱。”
“我姓楊,叫楊朱,你叫楊老頭吧。”
這老頭擰了一把濕漉的袖子。
楊朱這名字,本來沒甚尋常,還活著的人里,就更沒名氣。可曹永昌聽了,卻吃了蒼蠅似的臉色古怪。
“祁,祁連山人,楊三井?”
曹永昌試探道。
不料這老頭更驚訝:“你從哪里聽到我的名字?”
曹永昌張了張嘴,千頭萬緒,除了驚訝,最先涌上心頭的反應卻是失望。
被彈詞大家莫后光捧上神壇,和天師道張義初并列的祁連山人楊三井?
這老頭落魄衰老的樣子,確實和莫后光的描述相似。
可也許是他出手的光景,遠沒有達到莫后光嘴里“天下兩個半”的評價…
也許是他輕賤人命,動輒斬首的冷漠讓人很難生出敬佩的感情。
總之,曹永昌總覺得眼前這人,遠遠配不上自己評話師傅的憧憬之情。
“恩師江蘇莫后光,很推崇先生的名號。”
曹永昌小心翼翼地說。
“莫后光是誰?沒聽說過。”
楊朱咕噥了一句便拋在腦后,又執拗道:“帶我去見火屠吧。”
曹永昌咽了口唾沫:“我家恩師說,說您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劍客。”
楊三井聽了點點頭,表示的確如此,然后問道:“火屠人在哪?”
“我,我這就帶您去。”
曹永昌定定神:“楊先生隨我上馬。”
“好。”
楊朱顯露出對火屠極為迫切的欲望,他剛要上馬,前頭一道金光突出樹林,落到曹永昌人馬身上。
這名緹騎包抄過來,見到地上兩具無頭尸體,眼前有一馬兩人,他立馬去掏符紙兵器,只見楊三井一躍一劈,灰袍獵獵舞動,那緹騎便橫尸倒地,干脆利落地不像話。
結果了這名緹騎,楊三朱才撐著木棍走回去,費力登上飛雷的馬鞍。
曹永昌和楊三井一前一后,朝原本客棧的方向而去。
這會的功夫,曹永昌已經恢復冷靜。
他生來膽大,此刻在馬上,這老頭的胡子不知拍在自己后腦殼上,這份情貌讓他心中安穩了許多。于是,他忍不住問道:“楊先生,若是我不能替你找到火屠,您會殺我么?”
“會,你能找到么?”
“能。”查小刀回答地飛快,可他又吞吞吐吐道:“只是沒想到師傅推崇的楊三井,是這樣的。”
曹永昌說罷,眼睛盯著老頭臉色。楊三井沒有生氣,臉上還是笑:“我四十歲便收殺性了,現在好的多。”
曹永昌不再說話。
飛雷往回走了兩三里,便遭遇了陣陣馬鞭和馬蹄聲,曹永昌心里一沉,李將軍這是全然沒有攔住這些人啊,所幸的是,那明顯是頭領的雨傘女人不再。
龐二見到一匹身似烏云,四點雪蹄紛飛的兇馬對面沖來,尤其是那曹永昌身背還有一個灰袍老頭。他先是撥馬停下,盯著曹永昌身上的血看了一會兒,才陰森道:“我的人叫誰殺了?”
曹永昌沒有說話,楊三井則開口:“火屠在哪兒?”
龐二聽了才盯著灰袍老頭看了兩眼,這老頭身上沒有半點龍虎氣,也沒有太重的妖氣。
看罷,龐二冷笑一聲,把裹符的紫色丹丸放到食指和中指之間,朝老頭一晃,冷笑道:“便在這里了。”
楊朱看了那丹丸,頗為失望:“只有這點本事么?”
驀地,這符紙破開一絲裂縫,一股無比熾烈的濃濃黑焰噴涌而出,龐二暗叫不好,他見機得早,連忙把丹丸丟開,那丹丸表面的符紙被燒成黑灰,外表更是四分五裂,內里傳來陣陣激烈的風雷聲,可即便如此,丹丸依舊沒有破開,反倒是那風雷聲熱鬧了一會,逐漸偃旗息鼓。
龐二心下冷汗直冒。這才多久,太陰罡箓便有支持不住的架勢,再這么下去,別說壓解火屠進京,只怕沒出江西,便讓火屠掙脫出來了。
朱焰掌事已經幫了一次忙,她畢竟不是腥元司的人,求她多了,只會顯得腥元司無能。
聽說龍虎山的守一法師已經到了江西,久聞他的法力高強,在守字輩中無出其右,若是請他加固罡箓,想必他不會拒絕…
楊三井定了一會地上的丹丸,突然點頭:“倒也沒那么差。”
他翻身下馬,從地上撿起一只落葉,伸手一彈,劈在那丹丸上頭。
那丹丸被落葉切入半寸,突然,從丹丸里傳出來劇烈的龍吟聲,緊跟是又是奪人耳目的黑色烈焰。
一只翡翠色龍頭轟然涌出丹丸,帶起陣陣梵音和紅色花瓣!龍頭之上,是叼著香煙的查小刀,鴟吻雙刀化成兩道銀光,直取馬上的龐二!
太陰符罡是以符化靈,也最怕能傷損符靈的器物法術。李閻的龍吐霧,血蘸。查小刀的優曇婆羅,乃至敖昂也從他義父那里,得到過一些能傷損靈體的法術。
兩人聯手轟擊罡箓空間中的銅丸,有個三四天的功夫,便能脫困而出。
只是楊三井一枚葉鋒劈下,幫了查小刀和敖昂的大忙。
“列四宮符陣。”
龐二高呼一聲,幾名緹騎分別取出一只檀木匣子扔到半空當中,驀然間,成千上百道金色符紙如同風暴一般席卷而出,迎向查小刀和敖昂!
楊三井不再插手,而是默默盯著查小刀的刀術乃至火法,看了約莫幾個呼吸,眉頭就輕輕一皺。
雖說龐二等人至多不過十都巔峰的水平,可算上種種珍貴符箓法術,這些人加在一起。比起九曜巔峰,乃至差一些的八極也不遑多讓。那名曾和李閻爭搶龍虎旗牌事件,名叫張才的閻浮行走,便絕不是眼前這些人的對手。
符陣當中,繁瑣的符紙紛飛,翡翠龍頭,瑰紅花瓣,查小刀的雙刀交輝相應,失去太陰罡箓這道底牌的腥元司,終于還是支撐不住出籠的查小刀和敖昂,丟下幾具尸體和殘破的符陣,龐二領著身邊兩名好手轉身逃走。
敖昂還要追趕,被查小刀攔下,他摘了香煙,轉身沖楊三井拱手:“多謝先生出手相助,沒請教先生的名諱?”
楊三井的眉頭擰成一團:“你是殺官的火屠?”
查小刀眼神微動,瞧見曹永昌不斷給自己使眼色,思索一小會兒才道:“動火殺人的火屠便是了,是不是官,沒所謂。”
聽了這話,楊三井的眉頭總算舒展了一點。
“資質雖然差,脾氣還是對路的,唉,將就了。”
他抬起木棍指向查小刀:“你來受我一劍,受得住,我這身衣缽便托付給你,受不住,你便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