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樓,是廣寧衛最大的酒樓,三層紅漆雕樓,大門口掛著圓燈籠,上面張貼聯語,一行寫“日暮君何宿”,一行寫“天明我不留”。
竹篾羅抹石灰的墻壁上有各色裝飾的壁畫,酒樓一層里有書場戲臺,三層回廊留人駐足觀看,二樓三樓一眼望不到頭的八仙桌子,拐角是住房。
說奢華也算不上,卻別具民俗氣息。
查小刀選的客棧,正是這五福樓。
此刻夜已經深了,掌柜跑堂住客各自進廂房睡下,查小刀也在客房當中。
他正和李閻會話交流,鼻子里卻聞到一股淡淡的甜香,立刻警覺起來,沒一會,就感覺腦袋有些許的昏沉。
查小刀立刻從個人印記里拿出一顆烏色柿餅,兩口嚼爛吞進肚子。
:可提前制作儲備的柿子餅,化內火,解世俗百毒。
甜澀味在口腔彌漫開來,查小刀的神智為之一清。
咚咚咚 悠揚的更聲傳出去老遠。
更聲之后,喧鬧的人聲和腳步聲如同潮水,呼啦超地涌了出來!
仿佛這不是深夜,而是生意繁忙的晌午。
說來也怪,這樣喧鬧的聲音,早就應該把房客吵醒,依照常理,應當開門看看,至少應當抱怨兩句,可查小刀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向來是剛才那甜香味道把老板伙計住客統統迷暈了。
腳步聲和喧鬧聲逼近了查小刀。
一個敲更的男人的影子映在查小刀門前的窗戶上,卻只是路過,一步步走開了,似乎是下樓。后面還有一大幫子人。
沒一會兒,又有一道造型浮夸的黑影走過廊道,也在窗戶紙上留下一個圓鼓鼓的黑影,同樣沒察覺查小刀,下樓去了。
這圓鼓鼓的黑影一丈多長,絕不是人類。而這還沒完,圓鼓黑影走過去之后,一顆皮球似的影子跳動,也映在窗戶紙上,這“皮球”倏忽如電,蹭地就過去了。
查小刀眼珠一轉,拿起油燈,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前,月光明亮,他模模糊糊地,把這些從門前走過的人看了一個大概輪廓。
后面有走姿裊娜的美貌婦人,緊跟著幾個嬉戲打鬧的小童。
有一個總是咳嗽的佝僂背影走過,再之后是個肥癡的壯漢。
再后面有豬嘴的頭陀,泥塑菩薩像,四四方方一張大臉的母夜叉婦人等等,千奇百怪。
人多了,雜七雜八地談論聲也傳進了查小刀的耳朵里。
“要我說,就一擁而上干他娘的!那妖僧耳健連就沒來!直接搶那將官去了!”
“不會不會,耳健連可不會那么冒失。”
“莫談閑事,吃酒吃酒。”
“前頭白狐臉兒長的可真俊俏,你們誰認得,介紹給奴唄?”
“誒!哪家倒霉孩子,松嘴!”
一片熱鬧后,最后是一團黑乎乎看不出形狀的東西走過廊道,在他之后,查小刀等了許久,也再沒看見有人影經過了。
查小刀把油燈放下,推門走了出去,走廊前后空落落的,地上有黑色淤泥殘留、他本來抄起了鴟吻雙刀出來,可沉吟一會,又暗自搖頭。
四道黑色文字在他指間繞了一會兒,轟然破碎。
這也是魁之天權的字句組合效果之一,和能偽裝他人的“人面桃花”類似,不過人面桃花是改變外表,而天衣無縫的效果,是能讓其他生物把你當做同一種族,見妖則為妖,見怪則為怪,不過不能和“人面桃花”同時使用。
查小刀把鴟吻雙刀插在背后,大搖大擺地往外走,很快就跟上了前面的隊伍。
原來最后那一團看不出形狀的,是個兩米來高的淤泥團,身上全是雜草混著淤泥,蠕動著前進,它看見后面的查小刀,很開心的樣子,張大了嘴巴咧成一個笑臉。
查小刀也客氣,沖他點頭:“來啦!”
這滿滿當當的人,只是一部分,查小刀眼睜睜看著其他走廊也走出來這么些怪人,天窗外頭飄飄搖搖,還能看到眾多黑影子從外頭涌進來,眾人一齊往樓下走。
樓下的戲臺子前頭,站著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小老頭,手里拿著穿紅繡球的鞭桿子,一看樓上的眾妖來的差不多了,急忙拿鞭子抽打身邊的八仙桌子,茶盅蓋碗,嘴里還罵道:“不要臉的懶心竅,貴客們都到了,還愣著干嘛?”
說來也怪,他這一番鞭子下去,這些板凳卻兀自抖動起來,然后擺齊陳列,茶壺里倒出熱茶,盤子飛到后廚溜達一圈,瓜子點心,雞鴨魚肉便擺了盤子,幾壇子掌柜陳釀的老酒自己破開泥封,上了八仙桌子。
“上座!上座!”
查小刀跟著人流,也坐了下來,他左邊是個身穿黑袍,面如冠玉的威嚴男子,右邊是個面色不快的尖牙白面鬼,只是頭上長著一只蘑菇,上面還有牙印和口水。
“咳咳”
查小刀舉目望去,好家伙,這一屋子的妖魔鬼怪,有的電目血舌,只看外表便知道是吃人的惡鬼,有的卻粉面桃腮,是臉嫩的能掐出水來的小娘子,更有肥壯的屠夫,豬嘴的道士,耳蝸里頭蹲著倆漆黑小人的長耳書生,峨冠博帶的吏差,不一而足。
查小刀顧盼了兩眼,卻引起了左邊那黑袍男子的注意,面帶微笑的看著他 “你是…常天青的子孫?”
查小刀干笑一聲,搖搖頭。
“唔”
那黑袍人不再說話。
“諸位,請哇請哇”
那持鞭桿子的老頭大聲說著。
查小刀拿起筷子,卻發現除了自己沒人動,一時間有些尷尬,只好把筷子放下了。
驀地,一股冷風卷起,八仙桌中央兀自立著一個黃袍書生,三十許歲,舉手投足卻帶著了不得的威嚴。
“諸位。”
他拱了拱手:“請了。”
那威嚴黑袍男子這才拿起酒杯,緊跟這有人開始動筷子,笙簫聲傳來,白天置在鐵箱子里的樂器自顧自飛了出來,戲臺上飄來紅紅綠綠的戲服,沒人穿卻立在臺上,咿咿呀呀的唱了起來。
深夜中,酒樓里一片熱鬧。
查小刀這一桌子一共八個人,查小刀只顧吃菜,旁的也不管,一刻鐘的功夫,對面的豬臉道人喝的大了,嘟嘟囔囔:“這小門小戶的酒就是清淡,要是能喝上李家總兵府的陳年佳釀那才痛快。”
這黃袍書生耳朵一動,輕輕一笑:“這倒也不難。”
他說話聲音不大,卻把所有的人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黃袍書生讓那持鞭桿子的老頭自賬臺取了筆墨紙張,在白紙上刷刷點點畫了一個黑色壇子,中間有紅紙貼的酒字。
“道兄,你來。”
黃袍書生一揚手中的干癟紙張,豬嘴道人湊了過去,伸出手里的酒碗,黃袍書生把手里的紙稍稍地傾斜了一點,一道清涼的酒柱子從紙上的酒壇倒了出來,給豬嘴道人倒了滿滿一碗。
豬嘴道人仰天喝下,咂摸咂摸滋味:“好酒!好酒!”
酒席上的氣氛更加熱鬧了,這一張紙酒在席間被人傳來傳去,戲臺上吹吹打打。
這豬嘴道人卻又不滿意了:“酒是好酒,這肉卻沒了滋味,我聽說李總兵府上,養著數十條稀種的黑地羊鎮邪,嘿嘿”
這地羊便是俗稱的狗肉,一黑二黃三花四白,這是過去食客老饕的口頭禪,意思是黑狗狗肉味道最佳,其次是黃狗,白狗最差。
“好說。”
黃袍書生依舊風輕云淡,又拿起毛筆,在紙上畫了幾只威猛的黑狗,又拿筆在紙上的狗身上橫橫一切,撩起袖角,手往往紙上一探,從紙上抽出四大塊血淋淋的骨肉,放在鞭桿子老人遞過來的白玉盤子里。
那豬嘴道人急急忙忙道:“小火翻炒。去油,加荔枝清水大火燉,味道尤其甘美。”
黃袍書生點頭,吩咐鞭桿子老人:“去做。”
老人轉身進了后廚,不多時飄香四溢,大塊狗肉上了酒席,那豬嘴道人吃得滿臉是油,眼前堆起骨頭,那粗俗模樣讓查小刀身邊的黑袍威嚴男子直皺眉。
“火候老了。”
查小刀嘗了一口,暗自搖頭。
“唉”
那豬嘴道人吃的心滿意足,又嘆起氣了:“酒肉都好,曲卻俗了,我聽說李如梅總兵新納了一房十六歲的小…”
那黃袍書生的眼光掃了過來,豬嘴道人如遭雷擊。立刻閉嘴,埋頭吃了起來。
“諸位”黃袍書生不再理他,沖眾人舉杯:“請。”
酒過三巡,蔡過五味,這些人喝得東倒西歪,那嬌俏的小娘子也露出了狐貍尾巴,長耳書生耳蝸里的小人也泡在了酒碗里,肥癡巨漢更是不時打出雷響般的酒嗝。
有人還算清醒,一邊剔牙一邊沖黃袍書生說道:“胡三先生,酒也喝過,菜也吃過。你把關外四十八路外道統統請來,到底所謂何事啊?”
“無非是因為龍虎旗牌和那護旗的將官…”
那黃袍書生說道一半,眉頭一皺:“怎么有生人味?”
查小刀沒當回事,把一塊雞骨頭放進嘴里咂摸滋味,他都吃了大半天了,那黃袍書生要是能發現自己,早就發現了。
果不其然,那黃袍書生一揚手,戲臺上的衣裝樂器轟然倒塌,露出一個矮小的身影。
曹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