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嶼山碼頭,平日里擠滿船只的海面此刻卻稀疏了太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大船列著,且船上也看不到幾個人。
紅旗崗哨上,潮義捏著拳頭,臉色并不算好看。
無論是反攻兩廣,還是奇襲澳門,李閻圖謀大,動作就大,動作大,破綻就多。贏了固然通吃,可輸了也就沒有回旋的余地,此刻的大嶼山精銳皆出,的確拉不出一只能上得了臺面的隊伍了,若是旁的海盜,紅旗幫依托炮臺固守,絕無問題,可面對幾乎全盛,氣勢洶洶的的妖賊,這點家底和準備就有點不夠看了。
眼下的大嶼山里,有婦孺老弱有十萬余眾,工匠數百,船廠六處,紅旗一干辛秘海圖名冊,以及李閻在天母過海中撈到的重炮再生機,原東印度公司管事索黑爾,三旗幫龍頭郭婆等人。
除此之外,海戰操急,李閻用來和官府做交易的肉票,兩廣總督林元撫,也被送了回來。這些統統不容有失…
最要緊的是,鄭秀兒幾次抗爭,都沒能拗過李閻,在天舶司調兵遣將之后,廣州灣大戰打響之前,李閻就派人,把鄭秀兒這位南洋盟主,和拜訪紅旗幫的“蔡氏神明”火鼎娘娘共乘一船,一齊送回了大嶼山。
“你以后有的是機會見死人和火炮,可我總得先等我給你打一個扎扎實實的底子來,旁的都無所謂,唯獨這次,你老老實實給我回去。”
李閻這樣安排。是為了鄭秀兒的安全考慮。卻也讓章何有摟底的機會,大嶼山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設想。
青黑色的海面上,九星黑旗飄揚,章何高搭法臺,擺十二條高大紫金幡,一身黑色云服顯得妖異威嚴。面前擺著香爐,爐孔上白煙裊裊,一片跌宕海面在煙中浮現。對面的紅帆船只,水手面孔,都清晰可見。
太平文疏·六壬魁煙!
全本陰陽兩卷,共四十二章的太平文疏,有六百一十二道法術,其中超過五百道,章何別說參悟,連看都看不懂。盡管如此,卻并不妨礙妖賊成功修煉這道,在整卷太平文疏當中,神通威能也名列前茅的六壬魁煙。
六壬魁煙,可以說是章何壓箱底的本事,當初東印度公司蠻橫打進安南,妖賊就是靠這一手,打出聲勢。
不過,此術的限制也極大,施展時候需要法臺,黃紙,沐浴,焚香。至少要提前兩個時辰準備。天舶司大會,章何和李閻接船便打,這道六壬魁煙,自然排不上用場。
而此時此刻,情勢當然不同。
章何面無表情,手指抓向煙霧當中的大海。
青黑浩瀚的海面上,驀地出現五根指頭的凹陷來!
群盜沉默,妖賊長笑一聲:“徐潮義,你我得有兩三年沒見了吧?”
潮義皮笑肉不笑:“得有了,你被我家夫人嚇破了膽子,龜縮在安南不肯出來,你我當然見不到面了。”
船上的紅旗海盜起哄架秧,吹口哨罵臟街的比比皆是,更有誅心地把章何這些年的黑料嚷嚷一個底掉。章何被十夫人壓制多年,狼狽的的事實在不少,此刻紅旗海盜抖摟出來,句句戳妖賊的肺眼子。
章何不急不惱,語氣陰沉:“我這不是來了?如何啊徐潮義?到了大嶼山門口,總給讓我給厭姑上柱香吧?說起來。我怎么見不到那位盟主丫頭啊,天舶司之后。她不是被天保仔送回大嶼山哭鼻子了么?”
“哼哼,我徐潮義旁的不敢說,崩掉你幾顆牙的本事還是有的,你背信棄義,撕毀盟約,倒轉槍頭攻我大嶼山,已經壞了在南洋的名聲,別說我紅旗。蔡牽,林氏事后都不會放過你,章何,你費這么大勁兒,就為了和我紅旗兩敗俱傷?”
“兩敗俱傷?”章何指頭往煙里一戳,徐潮義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好像有山岳壓來,可面上一點不露。
“別說天保仔自顧不暇,就算他真的打贏了紅毛,糾結南洋海盜來剿我…”章何舔了舔嘴唇:“我也覺得,你大嶼山里,有值得我冒這份風險的寶貝!”
崗哨上,徐潮義不再說話。
章何越發篤定自己的想法,紅毛子發了瘋也要奪回來的寶貝,就在大嶼山上,就算沒有,踏平大嶼山,也是章何畢生夙愿,紅毛侵廣,南洋海盜嘯聚,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十夫人已死這毋庸置疑,至于千夫所指,和南洋海盜為敵,連這點風險都不敢冒,章何也枉稱妖賊了!
夜長夢多,章何懶得再和徐潮義扯皮,一巴掌拍碎白煙,前后兩艘紅旗幫的閘船,頃刻間化成了漫天的碎片,那情形宛如神魔蓋世。
徐潮義見到這樣的景象,也不禁暗自抽了一口冷氣,南洋之中,頂尖的好手,也不過是高里鬼這般,再強橫一些便是天縱奇才,縱有法術咒魘,也絕不是人力不能企及的,可妖賊這手段儼然通天。能讓章何有今天風光的太平文疏,簡直是天母的恩賜…
徐潮義調轉目光,望向桌子后頭,探著雪白脖頸張望的年輕女人。
這女人自天母過海中來…
他心中暗想,雖然不知道天保仔在天母過海當中帶出來的這個女人,怎么就搖身一變,成了蔡氏天舶司的火鼎娘娘,可這并不妨礙,潮義對丹娘抱有極大的期待。
潮義想張嘴,卻卡殼了一會兒,丹娘看出這漢子尷尬,率先開口:“叫我丹娘就好。”
“額,火鼎娘娘。”潮義看了一眼丹娘旁邊面無表情的蔡氏扈從,還是如此稱呼道。
“我大嶼山誠危急存亡之刻,恰逢尊神蒞臨,望娘娘搭救。”
徐潮義深鞠一躬,卻還是有蔡氏的人神色不滿,嫌棄徐潮義的禮輕了。
“太平文疏,這法術和香火神通類似,我倒是有些把握…”關于自己的立場,丹娘也不好說太透,私心想來,自己和李閻的身份,叫蔡氏和紅旗的人這般認識就好,不會有太多麻煩。
“只是勞煩徐頭領,幫我一個忙。”
“娘娘但說無妨。”
潮義正色。
“他搭法臺,設香爐,我也要搭法臺,設香爐,且只能比他的高,不能比他的矮。”
“我這就去辦”
徐潮義剛要往外走,紅旗的人一個沒攔住,南洋海盜盟主,紅旗幫前兩任龍頭的遺孤,昨天才過了九歲生日的鄭秀兒,一頭扎了進來。
“秀兒,這里危險,你先回去,有什么委屈,等天保回來,潮義叔給你做主。”
徐潮義下意識地哄道。
不料鄭秀兒嫌棄地白了他一眼,徑直讓過了他,奶聲奶氣地沖蔡氏扈從問道:“我聽說你家老板曾對火鼎娘娘施三拜九叩的大禮,是真是假?”
扈從一愣,只點了點頭。
鄭秀兒聽罷,正對丹娘撲通跪下,丹娘站起來去拉她的肩膀,可一看女孩神色,也是一怔,就沒有阻攔了。
鄭秀兒跪了兩次,扣頭六回。額頭通紅地站了起來,小姑娘拍打青布褲子上的塵土,嘴里說道:“蔡叔叔雖然年長,可身為聯盟渠帥,卻要低我一頭,他沖娘娘三拜九叩,我自然也要二拜六叩才是。”
丹娘瞧著一臉認真的鄭秀兒,笑著問:“那,秀兒盟主有何請求呢?”
“與潮義叔一樣,望火鼎娘娘,搭救我大嶼山。”
“如此,我應了便是。”
丹娘頷首。
“潮義叔。”鄭秀兒轉過頭來:“天保哥扣押的四位旗幫頭領何在?”
徐潮義一愣,這時節提這個做什么?不料鄭秀兒又說道:“我早聽天保哥說,此間事畢,便放了三位旗幫龍頭,五旗本來同氣連枝,如今鬧到這般地步,只是誤會。眼下大嶼山危在旦夕,潮義叔可要看住了三位龍頭,若是他們性命損傷,紅旗必讓妖賊血濺當場,給三位龍頭償命。”
徐潮義何等心思,鄭秀兒說道一半,他便領會了個中含意。
如今三旗龍頭在紅旗手里,已經是燙手山芋,殺了,不合適,放了,更不可能。若是死在章何手里,才是干凈利落,沒有半點手尾。李閻那里,對藍旗千鈞標和黑旗趙小乙,可是覬覦良久了。
“潮義領命。”
徐潮義拱手,緩步離開。
他帶上門,門外站著林元撫…
兩人四目相對,徐潮義抿著嘴盯了老頭好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林老頭拎著半斤花雕酒,他聽了多半會兒的墻根,到這時候才點點頭:“沒忘詞,也不怯場,還行。”
妖賊海盜個個悍勇。艦隊摧枯拉朽撕破紅旗防線,沒過半個時辰,大嶼山的岸口已經淪陷大半!至少有六只妖賊的隊伍已經殺進大嶼山內,甚至有人沖進了大嶼山的船廠腹地!
鄭秀兒此刻十根手指交錯,牙齒咬著嘴唇,神色雖然焦躁,可顧盼之間,卻透著一股別樣的味道來。
丹娘等著潮義準備法臺香爐長幡,百無聊賴之下,便直勾勾地盯著秀兒的臉。
好一會兒,秀兒抬頭,也盯著丹娘。
“吃糕么?”
“不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