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金宣布退出之后,便安安靜靜地坐在原地,寶船林氏的人都面色平靜,對于這個消息,似乎并不意外。
頓時有不少人鬧嚷起來。
有人指責林阿金,說他臨時退出,是戲耍南洋群盜,有人唾罵蔡牽,說他作局坑騙大伙。
可絕大數人,并沒有說話。
天舶司大會的規則,是所有海盜勢力共同承認的,在規則范圍之內,有什么手段,原則上都沒問題。
在場的人,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甭管人家蔡牽用了什么手段,他能讓林阿金放棄盟主之位,能在五家海盜當中,勝場并列第二,且花費軍備最多,就代表著,他的實力足夠雄厚,那他,就應該是這次大會的盟主人選。
蔡牽也不理會叫嚷最兇的朱賁,他知道這人是顆墻頭草,不過是想渾水摸魚,真正的刺頭,還是章何。
“章兄弟,不服氣我做盟主?”
一向和氣生財,溫吞性子的蔡牽,說這話的時候,卻難得露出鋒芒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章何早就下定決心撕破臉:“姓蔡的,我瞧得出,你為今天,謀劃地不是一天兩天了。你有人脈,有手段。我佩服你,可我把話放這兒…”
他一指林阿金:“姓林的不愿意當盟主,沒問題,盟主的位置,再定規矩也好,按剛才的規矩打過也罷,我都接受,唯獨一點,不能再按剛才的排名來選!你想順次成為盟主,安南妖賊,不服。”
蔡牽也站了起來,不退讓分毫:“我蔡某人是生意人,結交的,都是千金一諾的信人,章何兄弟怎么說也是安南三宣督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口口聲聲答應的事,難道還有說話不算的道理?”
“我就一句話,重新比。”
“不可能。”
氣急之下,章何眼里寒光大作,伸手去抓蔡牽的脖子,卻被閻阿九捏住手腕。妖賊二當家正欲動作,閻老大的手已經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劍拔弩張,不過如此。
朱賁眼珠一轉,要掀桌子,可普普通通一張紅木圓桌像是鐵鑄在船上一樣,他的力氣竟然掀不動。朱賁一抬頭,那個“泉郎海鬼”敖興手掌壓著桌子,一語不發。
林阿金無動于衷,像是入定老僧。
火藥味濃郁起來。
大紅冠的金剛鸚鵡群驚恐飛,蓋過兩人對峙的雙眼。
“草!”
兩人的對話像是一條火藥引線,一名妖賊海盜的喝罵著站了起來,呼啦超帶起來一大幫人。
“怎么著?你們妖賊的人要動手?”
“動你怎么樣?”
親近蔡氏或者妖賊的人火爆推搡,局面亂成了一鍋粥。
至少有七八伙心向妖賊,或者受過蔡牽恩惠的海盜打了起來!
桌椅板凳掀翻倒地,瓜果酒水飛揚,有人亮了刀子和短筒火槍。砰砰的槍響和血花共舞。
紅旗的人第一時間沖到圓桌周圍,拱衛住鄭秀兒的位置。
“秀兒,怎么辦?”
李閻不在,一名紅旗頭領下意識詢問折鄭秀兒,剛開口就后悔了,自己怎么問一個八歲的小姑娘。
不料鄭秀兒咬了咬嘴唇,不假思索地說:“先護住我,紅旗的兄弟收縮成圈,把桌子板凳擋在前頭提防流彈,誰敢靠近就亮家伙打回去!等天保哥回來。”
“啪!”有人被一巴掌打翻在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又沖了上去廝打對手。
一名海盜正喝罵著推開一旁的蔡家胡姬,臉龐忽然一陣滾燙,他下意識偏頭,海面上,翻滾著金紅色的火焰流漿,氣浪和光焰撲面而來!
“轟!”
熾熱氣浪把不少人壓癱在地,海浪顛簸,連穩若島嶼的天舶司也晃動了一下。
“爆炸彈!”
“洋人的炮?”
“紅毛子來了!”
各家的船一下子動了起來,推炮的,張弓的不一而足,海上各家哨子聲音交織在一起,可這枚炮彈是打在水里,誰也不知道該不該動手,動手先打誰,一時間,各家海盜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朱賁腦子一熱,指著蔡牽大罵:“你害我們。”
“閉嘴!”
章何和蔡牽臉色都不好看,同時沖著朱賁罵道。
開炮的是紅旗,鴨靈號。
余波蕩漾,鴨靈號上,白煙少頃已經散盡,老古一掏炮膛,渣子極少,也不燙手,就是立馬再填上炮彈,也毫無問題,不由得一豎大拇指:“這老索的手藝就是牛嘿,這洋玩意神了。”
他說的老索,便是索黑爾,原來東印度公司的管事華盛頓,名字是李閻起的。
鴨靈號上的炮彈,都是重炮制造機加工過的,李閻曾經試射過,威力驚人。
章何眼睜睜看見,炮彈是從紅旗幫的船上射出來,打在自己的船隊邊上的,一時間驚怒交加,強忍怒氣:“天保仔,你這是什么意思?”
李閻剛上廁所回來,這時候甩干凈手上的水珠,從外圍往里走。扭打成一團的海盜們自動為其讓開。
隨著李閻回來,紅旗的人頓時有了主心骨,精神面貌為之一振。
李閻混不吝地樣子:“我看大伙都很激動。這不尋思,打上一炮給各位助個興么?”
蔡牽語氣平靜:“早就聽說,歐羅巴有人發明了一種黃火藥,威力是黑火藥爆炸彈的數倍不止,且幾乎無煙,對火炮負擔小,六個呼吸就可以開出一炮,東印度公司的大董事黑斯汀曾經出天價收購其配方,卻一無所獲,想不到,紅旗的火炮,竟然已經用上了。”
蔡牽的注解,讓大伙看李閻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敬畏。
李閻嘴角一撇,左右環顧:“諸位,能聽我能說幾句么?”
沒人說話。
“呵”李閻把手放到桌上,覆蓋住鄭秀兒的小手,女孩有些緊張地看他一眼。
“無論怎么說,規矩就是規矩,你章何把牌九一推,就想不玩了,沒那么便宜的事。”
章何桀驁一笑:“你紅旗不服,可以一起上。”
有鐵器碎裂的聲音響起,蔡牽轉頭,發現,是紅旗幫的一個高里鬼小孩,薛霸砸斷了比斗用的大船上連接天舶司其他大船的鎖鏈。
砰!砰!砰!
一條又一條緊繃的鎖鏈斷裂開來,整條大船被激蕩的海水沖刷,逐漸遠離了天舶司。
蔡牽見紅旗幫的人砸自己的船,不由得問了一句:“天保兄弟這是什么意思?”
“別這么小氣嘛,老蔡,借你一條船用,我怕波及了你們。”
李閻一指那條漂開的大船:“章何!你說這么多,無非是覺得,你妖賊一人獨贏四場,被蔡牽算計才沒當上盟主,既然如此,你我上船斗上一斗,你贏了,想推倒再來,紅旗沒有二話,你輸了,麻溜兒閉嘴。”
“天保兄弟當真高義!”
蔡牽眼前一亮,豎起大拇指。
“哪里的話。”李閻哈哈一笑:“我家秀兒眼看就是盟主了,他姓章想從頭打過,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蔡牽聞言,撓了撓眉心,沒說話。
章何仔細看了李閻兩眼,冷笑不止:“厭姑從我手里救你不止一次,我看你是忘干凈了。”
李閻充耳不聞,只是遙望海天,嘿了一聲:“聽你這么說,我還挺想回憶回憶的。”
他抬手抽出虎頭大槍,腳尖輕點水面,冰層蔓延,李閻一步步踏冰而去。
李閻這手,又引得海盜們嘈切不斷。
章何一甩袖子,一股黑色妖風架起他來,晃晃悠悠地,也朝漂開的大船上飛去。
兩個人影一點點縮成小點,船上的人議論紛紛。有人說紅旗的火炮怎么這里厲害,有人議論兩人勝算高低,有人私底下揣摩,蔡牽理當做盟主,章何不服,這天保仔恐怕也懷著別的心思。
蔡牽面色平靜,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向閻阿九低語:“你說,天保仔要是把林元撫帶到這來,叫他知道我這個十三牙行的老板,正三品的廣西候補道,做了海盜盟主,我是不是沒法子向官府交代?”
閻阿九一聽,也皺緊了好看的眉毛:“老板,你想讓我怎么做?”
“閑聊而已,別緊張…”
蔡牽神色平靜:“只是,我說動黑斯汀劫掠兩廣,耗費天大力氣,才做成這個局。福臨已經被嚇破了膽子,條件多寡,任我揉捏。廣東十三牙行十年之內,不會再受到官府掣肘。海盜這邊,盟主之位也唾手可得,總不能讓一個沒正式上任的兩廣總督壞了我的事!”
說著他手背一遮鼻子:“天保仔要真是有這么一手,叫伙計們動手,襲殺林元撫。”
海盜們伸著脖子,去看漂走的大船,忽然抽了抽鼻子:“什么這么香啊!”
查小刀嚼著什么,嘴里嘎吱嘎吱直響,往紅旗幫坐的方向坐了下去。
“刀仔哥,你吃什么呢?”
侄儂嬌滴滴的。
查小刀端著盤子:“油爆雙脆,你嘗嘗?”
說著,他招呼大伙:“來來,甭客氣,嘗嘗我手藝”
一朵黑色蘑菇云在遠方的大船上炸響!
所有人為之側目。
半截馬拉尼大帆船的船身沉沒海底,黑色妖煙籠罩。聲聲厲嘯聽得眾人遍體生寒。
“這上來就…”
有人瞠目結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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