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以為你這輩子再不回廣東。雷丫頭可真有辦法。”
他說到一半,又擺擺手:“啊,坐。”
關焰濤手撐床板坐了起來,他有抬頭紋,眉毛稀疏,嘴角松弛,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我這次恐怕撐不過去。”
老人說完這話,兩個人一時無言。
李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雙手合攏,一語不發。
關焰濤無聲地笑,嘴和下巴是一個黑漆漆的丁字形。看上去有點恐怖。
“回來,長住么?”
“館都賣了,辦完事就走。”
老人哦了一聲,他端詳著李閻,半天才長出一口氣。
“到了今天,也只有和你說話,心里才痛快。”
頓了頓,他又說:“當初李成林初到廣東拜館,應當找我才對,為什么要找雷洪生呢?”
“我父親先找的你,你的人太跋扈。”
李閻不咸不淡地說。
關焰濤不快地瞇了瞇眼睛:“我的人跋扈?嘿嘿,或許吧。”
他話頭一轉:“可你老子跟了雷洪生十年,結果呢?我不開口,李氏武館,誰認?”
“對,你們…”李閻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錯開臉去,語氣陰森:“到我爸死也不認。”
關焰濤神色一凜,訥訥地說:“我九十歲還能吃兩碗飯,你爹才四十幾歲,走得冤枉。”
他還想說什么,嘴里一陣劇烈的咳嗽。他一邊咳,一邊伸出手指。
“枕頭底下,你,咳,看一看。”
李閻掀開枕頭,里面是火封的請帖,看落貼的日子,是三年前寫的。
他拆開來,幾眼就掃完上面的內容。
大意是,鴻勝祖館關焰濤坐保,邀請廣東各家武館,參與李氏武館的新館主的開館禮。
三年前,李成林新死,這里的新館主指的就是李閻。
老人的眼神灰暗:“人死如燈滅,我當時寫了帖子,讓本地的武館捧你的場。”
“可我沒想到,成林過了頭七,你前腳摘孝帽,后腳就上門踢館。從佛山到廣州,整整十九家武館,你一家一家找上門,當面砸了他們的武館招牌。自絕于廣東武術界。”
“等我得了信兒,你已經坐上了回北方的火車。”
李閻把火封收好,放到桌子上:“有心了。”
老人手指虛戳著李閻:“你脾氣小一點,哪怕動手晚一點,你父親這輩子的夙愿就成了。你這兔崽子!”
李閻不以為然,搖了搖頭:
“當爹的老了,偶爾會犯蠢。人要是活著,我做兒子好壞也得咬牙往上頂,可人死了,就不能再跟著犯蠢。我爸爸這輩子最蠢的,就是和你們這些人廝混了十年,還念念不忘,要開一間武館。”
關焰濤露出怒容:“混賬,你就這么說自己的親爹?”
李閻哈哈一笑:“他從小到大打我藤條都斷了幾十根,我挨打挨到他死,連躲都不躲,還不能說他兩句?”
“混賬!不當人子!”
老人哆嗦著嘴唇,他盯著李閻那雙冷徹的雙眼,一時間有點泄氣。
沉默了一會兒,關焰濤問李閻:“你這次回來,準備怎么做?”
“官面上的事,我那便宜師妹比我懂,真刀真槍,也用不著我出手。我也就是礙于人情,來站個場子。”
老頭子閉著眼睛搖頭:“那個打戳腳的小家伙水平不差,可比當年的你還有點差距。用你們北方人的話講,憑他,可淌不平國術協會。”,
“我十六歲可不是他的對手,你老人家走眼了。”
老人沒想在這個問題上和李閻糾纏。自顧自地說:“我沒幾天好活,九十多年,該教的都教了,真學會的,就你一個。”
“不敢。你老門徒上千。不差我這一號。”
李閻的態度依舊冷淡。
關焰濤聞言一皺眉毛:
“哼哼,周禮濤在協會根基不淺,可我要他下來,費不了多少力氣。你那個師妹,也一樣!”
李閻不急不怒,后背一仰,兩條腿交叉:
“那是,關老爺子多大威風。當初您一句話,我老爹熬了十年都不能出頭,您了不起。”
“不過嘛,我今天倒想請你再說一句,看看我今天,能不能出這個頭。”
兩人差了快七十歲,三句兩句話里全是火藥味。
關焰濤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壓抑不住地怒氣:“我已經把貼子給你看了,你還要我怎么樣?給李成林下跪不成?”
李閻雙眼瞪圓:“我就是不明白,你這么念舊情,我爸在廣東十年,還算不上一個舊字?非等人死了,你才肯寫一個帖子,怎么,還要我感激涕零么?”
李閻的眼神似乎刺激到了關焰濤。
“你怨我…你為什么不怨雷洪生沒本事?他答應給你爸爸建武館,讓全廣東的武館師傅作陪,他做到了么?”
“他姓雷的口口聲聲拳無分南北,你掛在他門下,他教過你一招半式么?我教過!”
老人情緒異常激動:“你擒拿的功夫是誰教的?你白鶴的架子和樁功,誰給你找的老師?你怨我?!”
關焰濤猛地咳嗽起來。他喘著粗氣,蓋過了儀器的聲音。
半響,老人才艱難地說:
“我是惱恨。你父親折鴻勝的面子。但是卻歡喜,他有你這么個天資橫溢的兒子。”
李閻滿臉都是唾沫,他低頭抹了抹臉。
好半天,他才嘖了一聲:
“都過去了。當初的事,我不怨您。您想找補過去的授業之恩,我也沒法還。稀里糊涂,就這樣吧。”
關焰濤盯著了李閻的后腦殼看了好一會:“周禮濤還是雷丫頭,無所謂。國術協會的會長,你替她要,我可以給。”
“…條件呢?”
老人盯著李閻:“我死那天,你站在最前頭,為我扶靈。”
李閻眼神泛起異樣的神色,久久無語。
次日下午,以蔡李佛始祖拳會為首,大批南方傳統武術掌門人發聲,支持前中華國術協會會長雷洪生的孫女雷晶,繼任會長一職。
昨天晚上,還在研討會上指出,“要堅決杜絕裙帶關系,國術協會不是一言堂,更不能搞世襲。”的南方體育總會常主席,在次日公開表態:“我國傳統武術武的發展和繼承,需要更多年輕血液,協會需要一個有銳氣的年輕人……”
精彩臉譜,紛至沓來。
雷晶禮賢下士,周禮濤機關算盡。可戲碼還沒開始,就已經落下帷幕,兩個人還沒交上手,勝負就明明白白地分了出來,
得償所愿的雷晶要約請李閻和張明遠碰面,卻遭到了李閻的拒絕。
“過兩天,這兩天不行。”
“那,需要多久呢?”
“越晚越好吧。”
十日后。
連日陰雨。雨打桃花,窗外落英繽紛。
走廊上是隱隱的哭泣。老人床前,一個是他早年經商歸來的獨子關山越,一個是李閻。
“我過八十大壽的時候,自己給自己寫壽聯:自信平生無愧是,死后方敢對青天。呵呵。他們不敢寫,忌諱這個死字。我不忌諱。”
“44年我在文德路,槍殺了汪偽政府的高官陳耀祖。我自己心口中槍,子彈殼不好取,到現在還在我身上,大閻,你說我的命硬不硬?”
老人喉頭涌動。眼神渙散。
“48年,葉先生任華北軍政大學校長兼政委,我護送他到河北石家莊校本部。在那呆了兩年。大閻,你說幾個,隨便說,你們那兒的出名的老將軍,我都認識。”
“爸,你歇歇吧。”
頭發黑白夾雜的關山越勸道。
“70年,我寫信,我寫信給…”
關焰濤的氣息漸短。
“老爺子。”李閻雙手握住老人的手心。
“過去的事,別想了。”
“不想?不想不行。”關山月喃喃自語。
“后來又過了十幾年,到現在九十多了,你問我怕死么,也瘆得慌。我膽氣壞了?沒有。”
“我是有愧事了,我死了問不了青天了。我是對不起你爹,我想認。可認了一件吧,就打不住。好像這九十多歲,沒有自己想的那么磊落,索性,就全不認了。”
“我脾氣火爆,什么事都得我說了算。當初山越他媽走得這么早,我就總琢磨,是不是受多了我的氣…”
“我年輕的時候讀過一點書,我記得一句佯狂難免假作真。佯狂難免假作真。”
老頭子巴掌一緊。
“大閻,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佯狂,假作了真呢?”
手指一點點滑落。關焰濤合眼。
空氣被人攥緊似的,少頃,屋內外哭聲大作。
李閻垂頭不語。
窗外花枝落盡,浮水間,沙沙雨聲敲打滿地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