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烈火升騰而起,黑色的尸身被火焰燒的吱吱作響,散發出的惡臭味讓人忍不住掩鼻而走。
“大人。”
沈鶴言身上的鎧甲潰爛不堪,臉色更是難看。
紫髯老人用袖子抹了抹劍身,神色間有些心疼。
“鶴言,這是怎么搞得?”
“是卑職的疏忽。”
沈鶴言的身子埋得很低。
老人也沒多說什么,他聽過沈鶴言的敘述,沉吟了一會才說。
“自即日起,各營房早晚撒白灰兩次,但凡有類似事件,尸體就地焚燒。”
“是。”
先鋒右營的幾名將士面面相覷,這老人身穿蓑衣,褲腳帶泥,濃眉聳立,方臉膛,紫胡須,實在不像是個朝廷命官。
他們不認得,沈鶴言卻認得,老者名叫宋應昌,兵部右侍郎,正三品的朝廷命官,同時也是這次壬辰戰爭的經略備倭大臣,總領這次備倭一切事務,論起來,還是自己舅舅的上司。
老者嗯了一聲。他看了低頭不語的李閻一眼,忽然問道:
“小兄弟,你姓甚名誰啊?”
“末將是祖承訓將軍手下一名總旗,昨天剛剛歸營。”
李閻的姿態放得很低,盡管鄧天雄嚷嚷著李閻能做個百戶,可李閻自己并沒有這么樂觀。
明朝典制之中,百戶是正六品,麾下總旗兩人,看上去總旗只在百戶下面一點,實際上總旗是沒有品級的,李閻想要得到冊封,只怕要從九品的巡檢開始,再到把總,一點點往上爬。
仗還有的打,李閻不愁沒有軍功,怕得是朝中沒有靠山。
“這樣啊。”
宋應昌唔了一聲,沒了下文。
沈鶴言眼珠轉了轉,忽然干咳一聲:”大人,提督將軍等人此刻正在營中議事,你怎么…?“
宋應昌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李將軍乃當世名將,打仗不用我這個掉書袋指揮。圣上給了我一個經略大臣的差事,偏偏又讓那易道士去做積核監軍,有這兩道掣肘,你舅舅心里也不痛快,索性我不露面,想來那牛鼻子識趣,也不會指手畫腳。“
街邊傳來忽然一聲怪笑。
”宋大人這字里行間可泛著酸氣,活像個失寵的妒婦,實在失了胸襟方寸。”
雨絲歇罷,十來個身穿絲質道袍的少男少女迎面走來,簇擁著一身威嚴法袍的高功法師易羽。
宋應昌把眼皮一翻。
“易高功不在營中,跑到城門口來陪我老人家吃塵土不成。”
易羽瞥了一眼地上大半截干枯的尸身。
“我若不來,這肅州城里明日就要爆發一場惡疾了。”
他這話說完,宋應昌也是一驚。
易羽從自家師弟阿朏手中接過那道上霄通寶紫金九神焰箓,右手掐印,對準那截尸身,一道淡白色的火團從符紙涌出。
李閻離那火焰少說也有四米五遠,卻感覺火辣辣的熱浪撲來,更讓李閻心驚的是,他隱隱感到一種來自靈魂的戰栗感,似乎體內有什么東西在哀鳴一樣。
看似被曬成焦炭的尸身當中,忽然破碎成千上萬顆黑色的圓球,四散逃竄而去。
易羽冷笑一聲,淡白色的火焰化成萬千火苗,如影隨行,跗骨之蛆一般,戳進黑色圓球當中,將之化作了一灘白灰,竟然毫無遺漏。
李閻瞧得清楚,這道紫符號稱九神焰箓,自己只看到了兩種火焰,一紫一白,紫火救命,白火殺人,這就已經有莫大威能。何況還有足足七種火焰自己未曾見過。
“倭人手里還有如此難纏的東西?”
沈鶴言一呲牙花子。
易羽搖了搖頭:“小把戲而已,我聽說倭人國土之中,有教名曰神道,信徒眾多,估計此人便是了。”他目光閃爍,暗自思量:“近百年來,各國氣運消損甚巨,以致妖孽橫生。倭人這次傾巢而出,擺出孤注一擲的態度,莫非是…”
想罷,易羽搖了搖頭,豐臣秀吉孤注一擲,大明何嘗不是志在必得?圣上討逆之詞言猶在耳,此次入朝剿倭,有勝無負。
“戰場之上,若多有此等妖邪之輩,還要多加防范。”
宋應昌對著沈鶴言告誡道。
“非也。”
易羽插了進來。
“我大明天朝上國,自有龍虎氣運華蓋加持,鬼神不侵,外邪退避。縱然百年來消損不少,也有惶惶天威,大軍所到之處,旁支異術發揮不出十之二三的威能,眼下朝鮮各處時常傳來有惡獸妖鬼襲擊兵卒,又有那次真成了氣候?還不是都被大軍拼殺掉了?故而經略大人不必憂心,戰場上,這些東西做不得數。”
易羽這話本來發自肺腑,卻不知道挑動了宋應昌哪根神經。他抹了抹眼角,貌似不經意地回答。
“龍虎氣運,百年消損之說,你們這些方士鼓吹了十幾年,怕是假的也要變成真的。”
他面色肅冷:“國之重器,豈可系于方士言論之上?自古國勢傾頽唯五,內憂外患,粉飾太平,民無食用,賞罰失威…”說著瞥了易羽一眼,“小人當道。”
易羽嘿了一聲:“宋經略,我記得你巡撫山東,行至一荒村之時。有食人惡虎盤踞,你宋大人到了,這惡虎卻一溜煙兒上了山,再也沒有回來,當時傳為美談,你宋大人不信龍虎氣運,這又作何解釋。”
宋應昌面不改色:“為人者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胸中自有浩然之氣,何懼獸類。”
易羽擺了擺手,“老不要臉我不與你爭。”
李閻眼觀鼻,口觀心,和一眾先鋒右營的騎手站在一處,沒有半點出聲的意思。
提督將軍李如松,經略大臣宋應昌,積核監軍易羽,此次明軍的三位首腦,其中倒有兩個在肅州城的城門口讓李閻碰到。
可李閻知道,憑自己現在一個總旗,并沒有上前搭話的理由和資格,多說,就多錯。
何況,從眼前的情況看來,這三人司職不同,這位天師道的高功頗有幾分受排擠的意思。
李如松只召見了自己帶來的朝鮮通譯,半點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李閻倒也不算失望,可天師道的人卻為自己送來賞金和玉佩,看那模樣,若不是職權所限,只怕連自己加官的印綬都要包辦,這份殷勤也很說明道理。
沈鶴言有心打個圓場,咳嗽了一聲才說:
“說將起來,易高功想必不至于中途離席。不知道營中之事商議如何?”
宋應昌也啊了一聲,問道:“圣上滅倭心切,大軍斷不可久留,子茂(李如松表字)何時出兵平壤,可商討出了一個時辰?”
“那是自然。”
易羽說道一半,長長的號角聲音忽然響徹整個肅州城,沈鶴言臉色一變,這是全軍整備的號角聲音。
易羽臉色肅穆:“今天申時備軍,夜圍平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