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閻面不改色,悄無聲息地把手指從男子的眼皮移到了人中上面,重重地嘆息了一聲,然后轉身。
“怎么了,鄧兄弟。”
鄧天雄鐵塔似的壯漢,雖然有傷在身,標槍一樣的站姿依然帶著強烈的壓迫感。
“我們逮住了一個細作,可能是倭寇。”
“既然是倭寇,砍了便是,何必跟我說。”
李閻淡淡一笑。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李閻把眼光一轉,說話的是個穿著淡藍色布衫,頭戴圓底紗帽的男子,三十許歲,瘦弱得一陣風就可以吹倒似的。
他被兩名明軍架著,跌跌撞撞地推搡過來。
李閻之前對六人使用了黃巾符咒,其中有三人和鄧天雄一樣,已經恢復了行動能力,剩下兩人傷情也穩定下來,養個幾日,不會再有大礙。
“這人躲在木桶里,我揭開蓋子,他張嘴就是倭話。”
鄧天雄指著男子。
“天兵明鑒,天兵明鑒。”
那人體弱篩糠,臉上冷汗直流:“小人是漢城府的通譯,是跟隨查副總兵一路來到平壤的啊。”
李閻打量了他一眼。
“你懂倭語?”
提到本行,男子似乎冷靜了許多,他看了一眼問話的年輕人。
身材削瘦,高顴骨,雙眼亮如大星,半身灰色箭袖,開裂的腿裙血污交錯。
他定了定神,白凈的臉上顯出幾分儒雅:“小人自幼隨父出海,莫說倭話,就是紅胡子的鬼語,我也略知一二。”
李閻的臉上綻放出笑容,揮手讓身后的明軍松開他的肩膀。
“不知道兄臺怎么稱呼?”
“小人自幼深慕漢家文化,本家姓宋名基,因為家中排行老二,取昆仲叔季之意,故而取名宋仲基。”
“好名字。”
李閻拍了拍男子的肩膀。
“宋通譯,敵腹之中,弟兄只想尋條生路,我等意欲南下歸營,這一路上,還要勞煩先生了。”
“好說,好說。”宋仲基一躬到地,心中卻暗暗叫苦。
蓋子揭開那一刻,他本以為被倭寇發現,這才用倭語大聲呼救,沒想到卻是明軍。
明國軍隊雖是友軍不假,但是大多對朝鮮國人態度傲慢,這幾個丘八更是膽大包天,竟然想在眼下倭寇已經基本攻陷朝鮮全境的情況下還要強行歸營。簡直當現在占據平壤城的小西行長是死人。
眼下落到這般田地,宋通譯對明軍不乏怨懟,一路上對朝鮮軍隊之脆弱冷嘲熱諷,到頭來還不是一觸即潰?現在還要拉著自己送死。
心中雖然跳著腳的罵街,可臉上這位通譯官可是絲毫不顯。
眼前這人一看就是心狠手辣之輩。現在面子上還算恭謹,自己若是稍微不知趣,人家真翻臉宰了自己,還不是跟宰小雞子一樣容易?
李閻湊到鄧天雄的身邊,低聲說著:“天雄,你盯著他,我們人生地不熟,想要活命少不得這人,他要是敢跑,格殺勿論。”
問題是他也沒讓宋通譯走開,說話的時候時不時瞟他一眼,像是“盯著他”“格殺勿論”這樣的字眼順著風就傳到了宋通譯的耳朵里,聽得他渾身上下涼颼颼的,臉上還要保持微笑從容。
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偌大戰場上,李閻幾人找到了二十多個活口,卻只歸攏了九個人,其他要么傷勢太重,要么行動不便,只能放棄。
這里頭有的人還算硬氣,有的人卻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李閻面上冷硬,鄧天雄卻牙關緊咬。
加上李閻自己,十人里面能走路的有七個,輪流攙扶三個傷員。這些人都是傷疲之身,萬萬經不得搏殺,一旦遭遇倭寇,李閻就白費了功夫,可一旦養好傷勢,作戰能力絕不是一個人單打獨斗能與之匹敵的。
一行十人。趁著初生陽光融化積雪,往山腳去了。
”砰砰砰…”
柴門露出一張臉來,四十出頭,滿臉風霜。
宋通譯咽了一口唾沫,用帶著平壤口音的朝鮮話說道:
“老丈,我們是大明的軍隊,是來打倭寇的,你…”
男人聽到大明兩個字的時候,已經用力壓緊門板,語氣惶恐:
”去別家,你不要害我…”
李閻雖然聽不懂,但也不是白癡。胳膊肘往上一頂,臉上冷笑起來。
“怕是由不得你。”
一個村夫怎么可能跟老于搏殺,又經過姑獲鳥強化的李閻角力,門板猛地被推開,村夫跌了一個跟頭。屋里頭傳來婦人的驚呼聲音。
一個個軍衣漢子魚貫而入,大多佩著兵刃,身上帶著濃重的血腥氣,那村夫一開始還拿起了砧板上的菜刀,被模樣兇悍的鄧天雄眼睛一瞪,嚇得菜刀跌落。
里屋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應該是這人的妻子女兒。
剛及豆蔻的女孩縮在炕角瑟瑟發抖,年長的婦人一個頭磕在地上,不住討饒。
“說給他聽,我們是官軍,不是倭寇,弟兄受了傷,想討一碗熱水而已。”
李閻冷著臉對宋通譯說道,“不耍花樣,不傷人命。”
宋仲基把婦人攙扶起來,嘰里咕嚕地說了半天。這戶人家才定了定神。
“幾位兄弟,誰身上帶著碎銀子?”
幾個軍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名個子矮小的士卒忽然說道。
“俺娘給俺打了一個長生鎖,是足銀的。”
這人叫王生,雖然不似鄧天雄有高達70%的軍技,卻有一個名叫天視地聽術的技能,是一把偵查的好手。
“拿來。”
王生乖乖地把東西遞了過去,自從李閻顯示出一手神奇的氣愈術救了大伙性命,幾名軍漢便以這位總旗大人唯首是瞻了。
李閻掂量了掂量,分量不輕。
他把長生鎖放到婦人手里,回頭給鄧天雄說。
“四處找找,有什么吃的,或者用得著的東西,都拿出來。”
說著他讓鄧天雄俯身過來。
“要是有碎銀子,也拿一些,多少你自己算,王生這長命鎖值不少錢,咱別虧了。”
鄧天雄點點頭,一陣翻箱倒柜。
其他軍漢進了屋子,圍坐成門板邊上,顯得有些拘謹。
老婦人看了看手里的銀鎖,用牙齒咬了咬。又看了一眼自從進屋,就老老實實蹲在一邊的軍漢,眼神閃爍了一會兒,轉身進了廚房。
李閻看著滿身傷疲的大伙,心中像是有一顆弦緊緊繃著。
這一行要突出重圍,大不易。
“宋通譯,你叫這老漢給我們找幾身衣服,算在我剛才給的銀鎖里面。”
宋仲基又嘰里咕嚕地說了半天,好一會兒才拿來兩身粗布衣服過來。
“人家家里也不富裕,就這兩身了。”宋通譯強笑著。
李閻剛要張嘴,一名扒著門縫的校尉忽然低聲喝道。
“大人,有倭賊!”
宋通譯嚇得手心一抖,手里的衣服就要落地,被李閻接住。
“王生,你扶著傷重的兄弟進后廚,其他人下地窖,天雄,跟我把衣服換上。”
李閻語速極快,卻有條不紊,幾句話說完,九名士卒像是上足了潤滑油的發條迅速行動了起來。
不多時,里屋只剩下老漢父女,宋通譯,鄧天雄,和李閻五個人。
一陣放肆的談笑聲音逐漸逼近。
“砰!”
木板被重重地砸了一下。
“%#@#¥#”
門口的人怒罵起來。
老漢臉上的汗水一層又一層。門板猛地被踹斷開來。
兩名浪人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驚鴻一瞥,發動。”
倭寇(黑田長政軍團)
專精:軍技70%
技能:陰流刀術!
倭寇(黑田長政軍團)
專精:軍技70%
技能:火銃射擊 兩名普通倭寇,就有擁有高達70%的專精。
李閻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毛。
“喂,你!”
一名發際線往后,露出光潔額頭的持刀浪人指了指宋仲基。
宋通譯有些茫然。
“你,過來!”
浪人勾了勾手指,就算聽不懂,但意思也很明顯。
宋仲基咽了口唾沫,身旁的鄧天雄不著痕跡地杵了杵他的腰眼。
“你敢耍花樣,第一個死!”
宋通譯賠笑著走了過去,用倭話打了個招呼。
李閻背靠水缸,環龍劍就在水缸后面,握槍的手埋在一邊柴草里面,只要兩名倭寇的神色有一點不對勁,他就會立即暴起。
聽到宋通譯說日語,兩人意外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背著火銃的那名浪人拍了拍宋通譯的臉頰。
“怎么,你會說日語么。”
“會一點,會一點。”
持槍浪人環視了一周。
“你們家里怎么這么多人?”
“是客人,客人。”
宋通譯反應很快。
持刀的那名浪人往前走了兩步:“客人么?”
他抓起桌子上鄧天雄剛剛找到的地瓜干放到嘴里,大嚼特嚼。沒由來的走到李閻面前,黑色的牙齒快要碰到李閻的脖子。
“喂,你會說日語么?”
李閻一臉呆相,浪人似乎覺得自己太矮氣勢不夠,抓住李閻的脖領子使勁搖晃:“哦麻哈衣猴噶?(你是白癡么?)”
李閻沒有反應。
浪人輕啐一聲:“八嘎(傻子。)”
他把桌子上的東西劃啦進自己的衣服,翻開柜子,嘴里嘟囔:“知道本大爺要來,提前把東西拿出來了么?真是懂事啊。”
他禿鷲一樣的眼光四下掃視,忽然盯在了炕頭上縮成一團的小姑娘身上。
鄧天雄拳眼一緊,宋通譯擋在倭寇目光之前,躬著身子笑道:
“先生,我知道哪里有吃的。”
持刀浪人把刀抽了出來,刀身極長,黑色的刀刃頂在宋通譯的肚皮上。
“讓開。”
宋通譯臉皮抽動,猶豫了一會,緘默地退到一邊。
鄧天雄腳步剛抬,被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他身后的李閻踢了踢腳跟,接著耳邊傳來李閻的輕語:“他又不是你女兒,你急個屁?還是你覺得大伙死里逃生很容易,由得你行俠仗義?”
兩名浪人臉上帶著嬉笑,指了指炕上的女孩。嘀嘀咕咕說了半天,最后那名背槍浪人舔著嘴唇走了上來。而持刀浪人則抱著肩膀在一旁咽著口水。
李閻宛如不知,雙眼淡漠盯著老漢。
被一腳踹開的老漢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嘰里咕嚕著李閻聽不懂的話,鄧天雄看著磕頭如搗蒜的老漢,心里也是一冷。
宋通譯臉皮顫抖,一眼看向不動聲色,滿臉木訥的李閻,又一眼看向已經壓在女孩身上的持刀浪人。手腳都在顫抖。
女孩的驚叫伴隨著衣帛被撕開的聲音,白花花的皮肉露在空氣當中。
“當啷~”
廚房忽然傳來一聲響動,婦人悲嘶一聲,手持菜刀沖了出來。
“我草你們祖宗!”
宋通譯吼了一句,雞爪子似的雙手撲向浪人。
黑色刀光像一張巨口,吞向宋通譯的脖子。海水的咸腥味頓時彌漫開來。浪人嘴角泛起冷笑。
“叮~”
“嗤~”
劍光如同一匹秋水。順格!翻腕橫抹!
浪人的喉嚨血泉噴涌,他雙眼圓睜,仰著臉不可置信地盯著鼻尖那張消瘦的臉龐。
李閻嘴唇輕動:“おまえはあほうか?(你是白癡么?)”
撲通!
炕上的那名浪人一個激靈,翻身去摸火銃,手腕卻被鄧天雄握住。他啊了一聲,眼前的鄧天雄牙齒森森。
浪人抬腳踹向鄧天雄,耳邊一道錚錚劍鳴長吟不絕。
“砰!”
李閻把宋仲基的腦袋摁在桌子上。
“宋通譯,我是不是說過,別耍花樣,還是說宋通譯你仰慕漢家文化已經到了骨子里,連拼老命之前的怒罵都是我們漢話?”
剛才宋仲基撲上去之前,說得是字正腔圓的大明漢話。如果他真是出離憤怒,處于本能,自然說得是母語。
宋通譯的腦袋被按住,卻全無初見時候的唯唯諾諾,他雙眼通紅,用漢話大聲罵道:
“你們算什么天兵?狗屁天兵!朝廷年年朝貢換來什么?換來你們三千人的潰敗!平時一個個眼睛長在頭頂,看著我們妻女被人淫辱屁都不敢放,你們大明的百姓被人欺凌,你也是屁都不放么?大明國的人是人,我朝鮮國的人就不是人么?”
他唾沫橫飛,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李閻拉著男人的脖領子,將他整個人丟在凳子上,右腳踹在凳子邊緣,連人帶凳子踹翻在地。
宋通譯腰眼被凳子砸中,疼得倒抽冷氣,半天說不出話。
這些殘兵是他費力聚攏來的,哪怕僅僅出于立場,李閻也不能叫他一個通譯泄了本就不多的士氣。
“明國人比朝鮮人金貴這種話,輪不到我這個命賤的丘八去說。”
李閻把茶碗端在手里:“不過我倒要問問你,你朝鮮百姓的命是命,我大明將士的命就不是?”
他指了指一旁的老漢。
“我們把命豁出去廝殺,守得是你們朝鮮的國土百姓,他不讓我們進門,村夫畏死愚昧,我不在意。”
李閻抓住不住呻吟的宋通譯的脖子,眼神逼視著他。
“可我倒要問問你,這個王八蛋對著我們大明將士都敢揚起菜刀,怎么對著破他家門,辱他女兒的倭寇就只知道磕頭求饒?!”
他把手上的男人扔在地上,眼神陰狠。
“我他媽問你,他怎么就不敢對著倭寇舉刀?”
宋通譯唇角溢血,卻說不出話來,趴在地上的他掃視一周,一個個明軍士卒冷冷瞧著他。
“想讓別人看得起你,拿你的命當命,那就讓人看看,你這條命,哪里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