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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都料匠

  北宋的手工業非常發達,能工巧匠自然不少,在雕版印刷這一行也不例外。

  不過,米友仁給武好古尋來的謝尚賓和魏四海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手藝人,因為他們的手藝并不好。雕版、制墨、印刷、裝書…這些刻書行的手藝他們都會做,但是都不精通。如果真的要親自動手,也就相當于學徒剛剛出師的水準。

  但是他們卻是行內公認的“大匠”,或者叫“總匠”、“都料匠”。他們的工作不是親自干活,而是指揮別的工匠和學徒干活。

  用后世的話來說,他們就是印刷行業的工程師。

  在宋朝,大部分手工行都有“都料匠”、“總匠”或“大匠”的存在。其中名留后世的就是開寶寺塔的建造者喻浩,因為歐陽修在自己的《歸田錄》中記錄了此人,并稱其為:用心之精蓋如此。國朝以來,木工一人而已,至今木工皆以預都料為法。

  而那位正在編修《營造法式》的李誡,和武好古的老祖宗武宗元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都料匠。前者是建筑行業的總工程師,后者是負責室內裝修(壁畫)的工程師…

  這天下午,就在武好古剛剛從城西蓮花庵墨娘子那里歸來,并且帶回幾張鉛筆素描的時候。米友仁已經帶著個年紀輕輕的都料匠,候在佳士得行的書房(武好古的辦公室)內了。

  “老師,你可回來了。”

  米友仁等得有些焦急,見到武好古進了門,連忙就開始介紹了。

  “這兩位就是您要的人,這位是謝都料。”他先指著一位身穿青色儒袍,五官非常秀氣,留著幾縷修剪的非常整齊的胡須的青年說道,“他是刻書謝家的人,如今在國子監書庫勾當。”

  “在下謝尚賓,見過武大官人。”

  米友仁介紹完畢,謝尚賓就是躬身一禮。

  “你是官匠?”武好古看著他問。

  “在下是和雇的民匠。”謝尚賓回答道。

  宋朝的手工業發展和之前的時代不同,民營手工業發展迅猛,而官營手工業相對滑坡——這滑坡不是和唐朝五代相比,而是和民營手工業的大發展相比。

  而民營手工業的崛起,就造成了官匠流失。優秀的工匠可以在坊間得到更高的報酬,也可以自己創業開設工坊,所以都不大愿意進入官營手工業充當官匠。

  另外提一下,在宋朝還有一種“兵匠”,就是擁有軍籍的匠人,一般掛廂軍軍籍——宋朝的廂軍其實不是真正的軍隊,而掛個軍籍替朝廷做各種雜務的人員。類似于后世的警察、稅務人員、消防隊、國營企業員工等等之類。

  不過真有本事的人,也一樣不會愿意去當個掛軍籍的軍匠。

  所以宋朝的官營手工業就出現了大量“和雇”民匠的情況,而一些民匠也喜歡這種“來去自由”的雇傭模式。他們可以在官營手工業中學到本事,然后再出去賺大錢。

  這種“和雇”的模式,在解決了官營手工業人手不足的問題的同時,也在提高民間手工業的技術水平。

  “老師,這位是魏都料,”米友仁這時又指著另外一位年長一些,做員外打扮,面目顯得忠厚老實的男子說道,“他也是刻書世家出身,是刻書魏家的人。也是國子監和雇的民匠,轉年就可以到我們佳士得行來了。”

  宋朝因為沒有社會化的職業教育,所以職業世襲還是主流。師傅教徒弟,難免是要留一手的!爸爸教兒子,才會毫無保留。

  所以一門手藝不干上幾代,別人是不會相信你有真本事的!

  “二位都料,坐下說話吧。”

  看到兩人落座,武好古點點頭,繼續發問。

  “二位讀過書嗎?”

  “讀過的。”看著挺老實的魏四海一笑,“干刻書行的,不讀書可不行…實不相瞞,小底年少時還進過府學,考過一次發解試呢。”

  “進過府學?”武好古心說:書念得比自己(魂穿前)強啊!

  “怎么不讀下去?”武好古又打聽道。

  “大官人,開封府手藝行里都是這樣的。”魏四海苦笑道,“一次發解試不過,就得去學本事了。”

  本朝工商地位高于前代,是允許參加科舉考試的。不過工商戶對于科舉考試通常沒有小地主那么執著,不大會沒完沒了考下去,通常一次不過發解試也就算了——這大概也和開封府這樣的大城市生活成本高有關,若是在鄉下當地主,有個兩百畝,一年收個二十緡(相當于)的租,就能維持一戶“士大夫地主”躬耕生活了。

  當然了,這也和以道德文章為取士標準的科舉制度下的“低成本教育”有關。

  科舉制度所帶來的,不是高成本的精英教育,而是低成本的“普及教育”,讀書的花費并不高。地主富農都可以承擔,一次次科舉落地對他們而言,不過是浪費點不值錢的時間罷了…

  而這種科舉上升的模式對于數量龐大,生活成本比較低的中小地主家庭是最有利的。

  “那你也考過發解試?”武好古又問謝尚賓。

  “考過,”謝尚賓道,“不過小底沒入過府學…所以學問比魏大哥還不如,但是各種門類的書,小底還是看過許多的。”

  刻書行的普通工匠可以不讀書,哪怕不識字也沒關系。但是刻書行的都料匠必須讀過書,而且還必須讀過各種雜書,不一定要精通,但必須能讀通。因為送到他們手上的書稿不可能沒有一點錯漏,字跡也不一定清晰。所以刻書行的都料匠不僅要“審稿”,有時候還要抄書,所以都是有文化的。

  武好古點點頭,順手就在桌子上拿出兩張李誡寫的關于“石作”的書稿,分別遞給了謝尚賓和魏四海。

  “看得懂嗎?”武好古問二人道。

  “看得懂,”謝尚賓道,“是石作,也就是采石、壘石、石板、石刻等等…似乎是《元祐法式》里的內容。”

  武好古又看著魏四海,四海道:“小底手里這張不是《元祐法式》里面的,《元祐法式》的石作篇小底見過,和這篇不一樣,沒有恁般細致。”

  看來這魏四海負責過《元祐法式》的刻印。

  “還行啊。”武好古笑了笑,給自己的好學生米友仁打了個眼色。

  米友仁馬上說道:“老師,兩位都料在國子監是拿100緡的年例,和效用士差不多,我們佳士得要請他們,得加給三倍…”

  100緡加給三倍就是400緡!

  索價不低,但也不是獅子大開口。因為他們可是國子監出來的都料匠——身上背著金字招牌的!

  “加給三倍沒問題,”武好古笑了笑,“不過得先試試本事。”

  說著話,他又拿起兩張墨娘子的素描遞給了謝尚賓和魏四海。

  “這是墨娘子…”

  “這畫…是用甚東西畫上去的?”

  兩人拿過素描,看了一眼,都被驚呆了。

  他們當然知道佳士得行的大東家是畫中第一人武好古,而且也去過豐樂樓看美人圖——自從墨娘子和李師師的畫像掛在了豐樂樓,豐樂樓都快變成旅游景點了,生意比平時好了一倍都不止。一樓的門床馬道更是連個位子都等不著!

  可是兩人現在看見了墨娘子的半身素描像,還是大感驚訝。

  僅僅是黑、白、灰三種顏色,再加上一堆線條,便將墨娘子刻畫得栩栩如生。

  但是這份功力,就不負了“畫中第一人”的稱號了。

  “能刻出來嗎?”武好古看著兩人問。

  “刻不出來…”

  “小底也刻不出。”

  不意外。

  刻不出來是正常的,因為武好古在這兩張素描上運用了光影素描法,可不容易印出來。

  “換兩張吧。”武好古又給了兩張素描,這是兩張線條素描,不過還是用了一些明暗處理的手法。

  “頭發不能這樣,畫得太細了,刻不出來,就是刻出來了,也印不好。”

  “鼻子這里也得改一改,都用線條就成。”

  武好古點點頭,看來印刷技術改進的余地還是很大的。不過這事兒不著急,以后有的是時間,

  “行啊,明日你們再來,我給你們白描的圖,你們拿去尋人雕版開印。”武好古說,“若是印得好,便給你們500緡的年例,行不行?”

  “行,大官人您等著看好吧。”

  “給某5日,保管把事情辦妥。”

  這回兩個都料匠都拍了胸脯,白描的圖是不難刻的,年畫和佛像都是這樣的圖。他們只要去尋了國子監里面最好的刻匠,花個十緡八緡就能把版子雕出來了,這活兒可比刻書容易多了。

  今天的陽光很明媚,也沒什么風。

  接近年關時的開封城,寒意稍退,城市中心的街道上人頭攢動,處處透著繁華的氣息。

  武好古和米友仁一塊兒出了佳士得的店門,沿途不時與人招呼。他們倆是向西而去的,肩膀上都背著用來速寫的畫板。

  兩人沿著潘樓街一路來,在潘樓下面拐了個彎,尋到了一處出租牲口的店鋪,租了兩頭毛驢,騎著向鎮安坊而去。

  他們去鎮安坊是找李師師的,墨娘子的素描有了,李師師可還沒畫呢。雖然武好古在幾個月前就答應給她畫上一紙,可是這承諾一直沒有兌現。倒不是抽不出空閑,而是李師師不知怎的就勾搭上了端王殿下,成了“趙小乙”的專職模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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