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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五百四十七章:人的命運啊……

  這諾大的劉家后院里,鴉雀無聲。

  每一個來客,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人們沉默著,努力消化著。

  免佃租,這是曠古未有的事。

  說句難聽話,這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翻遍了史書,也不曾聽說過這樣的事。

  若只是一個士紳昏了頭,其實也不打緊,一個士紳,滿打滿算能有多少的地,他若是免佃租,自然而然,會被淘汰掉,因為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破產,而后土地會被賤賣。

  可如若是上億畝土地,直接免掉佃租呢?

  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他方繼藩…難道打算吃土?

  可顯然,西山錢莊現在是財源廣進,而且所得的土地,本就是以最低的代價獲取的,在這些來客們眼里,幾乎和搶也沒什么區別。

  人家既然敢免,總能從其他地方掙回來。

  可是…咱們怎么辦?

  當下的佃租,大抵可分兩種。一種是土地的所有產出,士紳和佃戶按比例來分攤,好的地方,是五五開,差的地方,是三七開,士紳得七,佃戶得三。

  當然,這等均分法,是較為溫柔的。

  還有一種,被稱之為鐵板租,所謂鐵板租,便是大抵一畝田倘若能收三百斤米,按規定,你租了地,這一畝田,便要收你一百八十斤至兩百斤不等。

  看上去,鐵板租和均分法沒什么分別,卻不要忘了,哪怕是佃戶,也是需要應付糧稅和徭役的,這幾年,徭役可以用銀抵扣了,倒是還要了一些。而這固定繳納的糧食,加上皇糧,尋常的佃戶,若是在豐年倒還好,一旦遇到了災年,糧食減產,這一畝地,可能都種不出一百八十斤糧來,等于是一年到頭,白白的耕作,糧食全部給收繳了去,可能還倒欠士紳一筆錢糧。

  這個時候…往往會有一些友善的士紳,會免去佃戶所欠的的糧食,這樣的好士紳,是不少的,通常被稱之為大善人。

  王世勛就是如此,他家在清河,素以王大善人的稱號,延續了十數代。他的高祖是王大善人,他的爺爺是王大善人,他爹是王大善人,到了他這,自然也是王大善人。

  因而,許多人一旦淪落到了做佃戶,那么幾乎子子孫孫都別想翻身了,因為在豐收的年份,你一家老小,也不過是勉強有口飯吃,甚至還得飽一頓餓一頓,種出來的多余糧食,統統都做為糧稅和佃租之用。

  可一旦遇到了災年,糧食減少,不但顆粒無收,還倒欠著善人們數不盡的佃租,如此如滾雪球一般的債務,子子孫孫,是永遠還不清的。

  大明的流民問題,至少在現下,并非只是天災所導致,而是隨著人口的增多,土地的兼并,天災的頻繁,許多佃戶們發現,自己哪怕是租了田地,辛勞的耕作,到了農閑時,安分的完成了官府的徭役,可其實…他們絕大多數時候,未必能掙到自己的口糧,甚至…因為鐵板租的緣故,可能還欠著一屁股債務。

  于是…人們逃了。

  這些年來,土地的收益不斷的提高,大量新作物的出現,讓不少佃農終于可以緩了一口氣。

  可事實上真正最大收益的還是士紳。

  原因無他,地是他的,作物的收成高了,這佃租也要漲一漲,最終的結果是新作物帶來的巨大好處,一畝地多收的一百斤糧食,可能只有二十斤流入了佃農的口里,八成以上,依舊還堆在士紳的谷倉里。

  這世上…終究是胳膊扭不過大腿的。

  可無論你是胳膊還是大腿,終究還是血肉之軀,現在有個狗一樣的東西,他提了一把刀來。

  王世勛是何等人,他是讀過書,明白道理的。

  這一刻,他整個人顫抖,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不禁開始哆嗦起來。

  從前方繼藩那狗一樣的東西,是折騰出各種商業和金融手段,把士紳們拉下水,而后用豐富的經驗,將這一批士紳統統收割掉。

  而如今,收割來的土地…現在成了這狗東西手里的神兵利器,轉過頭…直接對著那些沒有被商業和金融拉下水的士紳…當頭一棒。

  要完蛋了…

  如此巨量的土地,免收佃租,到了那時…自己的地…還有人耕種嗎?

  那些佃戶,還不趕緊攜家帶口,瘋了似得往西山錢莊的田莊里涌啊。

  給西山錢莊種地,只需繳納皇糧便是了。

  可給士紳們耕種,卻是要繳納六七成的佃租,這等于是…種一畝地,得以往三倍的收益。

  三倍啊…

  許多的賓客,身軀也已開始顫抖。

  突然…有人哀嚎:“只怕地價…還要跌…跌跌不休,不知何時是個頭。”

  說出這番話的人…卻無人去理會他。

  因為這不是跌的問題。

  地價跌了,只要地還在自己手里,自己不賣,誰能奈何自己。

  因而有人更有見識:“這何止是地價下跌的問題,周兄在博野縣有地六千余畝,以后…還招的到佃農嗎?就算招到了佃農,且問,你打算收他幾成租?七成?六成?五成?三成?二成?只怕是二三成,想來…也無人問津吧。”

  沒了地租,難道大家伙兒自個兒下地耕種,在場之人,哪一家手里,不是有數千畝數萬畝的地啊。

  而一旦士紳們所收的地租暴跌,從土地中所獲得的收益,自然就少的可憐了,那佃農,給他們一口飯吃,他們便知足的。可對士紳們而言,他們稀罕的不是飯,他們有大宅,家中有仆從,需要車馬,更需供養子弟讀書,他們家大業大,除了有大房,還有二房、三房、四房,這里頭的開銷有多大?一旦收益暴跌,這家…還維持的下去嗎?

  “完了…完了…”有人嚎哭起來:“這地…我看得趕緊賣,再不賣,只怕無人問津了。”

  “現在想賣?”有人憤怒道:“已是遲了,這方繼藩喪盡天良,是成心不給大家活路了啊。”

  王世勛只聽得腦子發暈,他一句話都不想說,誰曾想,今日在此高談闊論,轉過頭,方繼藩直接抄了大家的后路了呢。

  劉歉意聽的心驚肉跳,可他滿心的,只想營救自己的父親,忙道:“諸位…諸位…我等在此之時…”

  “賢侄…”王世勛突然不客氣的打斷了劉歉意的話,聲音冰冷。

  劉歉意忙看向王世勛,露出不解之意。

  王世勛道:“今日有事,告辭。”

  “世伯,吃一頓便飯再走啊。”劉歉意忙道:“何況…家父…”

  王世勛陰沉著臉,齊家治國平天下,家都要沒了,誰還管得上你爹的事,老夫往后的日子,未必會比你家好。

  他轉身便走。

  其他的賓客紛紛醒悟,這個時候,得趕緊自救啊。

  于是紛紛起身。

  劉歉意急了,忙是要拉住王世勛。

  王世勛卻是將他的手甩開:“賢侄,好自為之吧。”

  留下了這么一句冷冰冰的話,卻已心急火燎的沖了出去。

  浩浩蕩蕩的士紳們,一臉茫然,只見王世勛出去,便也紛紛出了劉家。

  王世勛朝著車夫吩咐:“去西山,趕緊…”

  人們在門前竊竊私語。

  終有人道:“走,我們也去西山。”

  須臾之間,整個劉府一片狼藉,人去樓空。

  劉歉意瞠目結舌的看著這一切,竟是癡了。

  我爹咋辦?

  日上三竿,方繼藩還未起來。

  倒是朱秀榮催促了幾次,方繼藩才暈乎乎的任人伺候著寬衣。

  朱秀榮道:“方才,有許多人來拜謁,說是非要見夫君不可,夫君…切莫誤了大事,讓人久等了不好。”

  方繼藩打著哈哈:“讓他們等著便是了,我又不急,哎…”他嘆了口氣:“以往的時候,清閑的不得了,可自打這一次回京來,隔三差五便有人尋上門,這樣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啊。”

  朱秀榮蹙眉:“總而言之,你卻需小心,南通州這一趟,可是將闔府上下都嚇死了,為人處事,最著緊的便是以和為貴,夫君切莫再樹敵了。”

  女人就是如此啊。

  以和為貴…

  方繼藩面上笑嘻嘻的道:“這是當然的,我最愛和人交朋友,虎子,虎子…”

  方繼藩穿戴畢了,叫上了虎子,虎子氣勢如虹的到了方繼藩面前。

  方繼藩踹他一腳:“你這狗東西,長得比本少爺還高,反了你啦。”

  虎子立即道:“少爺…要不,俺讓俺娘給你制一雙千層底的鞋底,能長高的。”

  方繼藩頓時感覺自己的自尊遭受了侮辱。

  搖搖頭,嘆了口氣:“去會客,把你的人都叫上,噢,你腰上還別著短銃,拿我瞧瞧。”

  說著,直接取了虎子腰間別的短銃,握在手上,這短銃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格外的有氣勢。

  現在就缺一個墨鏡了。

  可惜…少了一根煙。

  可細細想來,方繼藩還是不敢打煙草的主意,這玩意…害人。

  方繼藩三觀奇正,是有良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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