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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五百二十三章:神論

  原來…這就是希望…

  弘治皇帝大抵的明白了。

  他微微瞇了瞇眼,很是認真的凝視著王守仁,眸光之中透著滿滿的欣賞之意。

  一個讀書人,成日讀著四書五經,想要明白這些道理不容易。

  而一個人明白了這些道理的讀書人,敢于在這崇尚清談的世道,將道理說出來,更不容易。

  而最難的,不是能想明白這些道理,也不是敢于說出來。

  最難的…卻是真正肯去做出來,去將這些東西實踐出來。

  可是…在這個王守仁身上,三者有之。

  希望…

  弘治皇帝含笑著朝王守仁點頭。

  “此高論,朕現在終于明白了,如醍醐灌頂,哎…卿家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王守仁面對弘治皇帝的贊賞不驕不躁,而是朝弘治皇帝斬釘截鐵道。

  “這再容易不過了,無非…是受恩師的教誨,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若是不能了解治下之民,又怎么能奢言治理呢。所以知道百姓需要什么,想什么,是最要的事情。天下的黎明百姓們何嘗不想成為體面人,知道禮義廉恥啊。人都有廉恥之心,士人有,百姓亦有之。只是…當朝廷所崇尚的,乃是不切實際的經義,這經義之學,臣絕不敢有絲毫的詆毀,此乃圣人所遺留下來的瑰寶。可是…經義對幾人有用呢?”

  王守仁說著一雙眼眸泛著炙熱的光明,他抿了抿唇角,不禁頓了頓,又繼續道。

  “明明可以用淺顯的道理,來教化百姓,為何,朝廷偏偏用的,乃是最復雜的道理?”

  弘治皇帝背著手,面對這個疑問,他顯得焦慮,于是來回踱步,憂心忡忡的道:“卿家的意思是…”

  王守仁看了一眼一旁的廬州知府王廣,顯然,接下來的話,本是不該讓王廣聽到的。

  不過…王守仁無所謂。

  反正他又不會說什么不該說的,因此他吞了一口口水,繼續道。

  “這是因為,有人需要將這淺顯的道理,變得復雜。明明只是禮義廉恥,知道的越多,那么這禮義廉恥,反而就成了地上的石頭,不值一錢。可若是將禮義廉恥變得復雜,變得難以參透,變成了玄而又玄,非要之乎者也一番,才能道的清,道的明的東西。非要寫出一篇文章來,不但要對仗工整,還不可多一句,不可少一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知廉恥一般。殊不知,這不過是點石成金之法,將一個簡單的道理,變得越來越生澀難懂,掌握了他的人,才可借此,得到富貴。”

  王守仁道:“正因為如此作,此前書院中所學,平民們學了無用,富貴人家,學了也只做入仕的敲門磚,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的精要,卻無人再去理會了。長此以往,這教化,能行得通嗎?”

  “新學的精要,其實就是化繁為簡,將這簡單的道理,直言不諱的道出來,好讓更多人能夠聽得懂,將這更多的時間,花費在教授人君子六藝之上,尋常百姓,入了學,既能明白道理,能借這些道理,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之事,就已足夠了,他們能學習到安生立命的學問,自然…越來越多的子弟,愿意讀書,也肯讀書。”

  說著,王守仁激昂了起來,目光里透著自信,每一字每一句都咬得特別重。

  “什么是希望?那勛貴子弟繼承了祖先的爵位,在平頭百姓眼里,這不是希望。那富貴人家的子弟金榜題名,對于他們而言,也不是希望。所謂希望,是在百姓們的身邊,是在左鄰右舍里,隔壁的張二狗,入學之后,得到了青睞,最終推薦入了西山書院,有了錦繡的前程,這便是希望。臨街的王十九,讀了書,被作坊高薪的請了去,娶妻生子,住上了大宅子,這…也是希望。自幼一起玩耍,甚至在一起搓過泥巴的劉三喜,幸運的在周刊里發了一篇論文,引發了學界的震動,這…更是希望。“

  “只有發生在百姓們身邊的,才是希望,至于那金榜題名之事,至于那遠在廟堂的幸運兒,除了在茶余飯后,增加一些談資,又與百姓們有什么緊要呢?”

  弘治皇帝聽著王守仁的字字句句震撼人心,此刻他心里感慨良多,卻只是默然的站著,繼續認真的聆聽著。

  “科舉和尋常的百姓,沒有絲毫的關系,讀書和百姓們,也沒有絲毫的關系,可是…在廟堂上,人們還在為科舉取士,為教化之功而沾沾自喜,殊不知,當科舉選賢和教化,將這占了天下九成的百姓排斥在外時,遲早有一日,便是社稷傾覆之時。”

  方繼藩在一旁,心里嘆了口氣,自己這個弟子,還真是什么都敢說啊。

  這社稷傾覆四個字,本是任誰都不敢輕易說的。

  可王守仁偏說了。

  弘治皇帝似不以為意,竟是頷首點頭,附和著王守仁:“有道理,極有道理。當今天下,和以往已經不同了,以往所依仗的讀書人…而現在呢…現在…”

  弘治皇帝本就是極聰明的人,此時已開始舉一反三。

  王守仁說的不錯啊。

  現在的大明,何嘗不是遍地干柴?

  以往的時候,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

  這是因為,士大夫很重要。

  重要到什么程度呢?在地方上,這些士人幾乎掌握了土地,掌握了佃農,掌握了輿論,掌握了一切…

  皇帝必須依靠他們,才可以治理天下,如若不然,便是烽煙四起,天下大亂。

  可現在呢…國庫的歲入,土地的稅賦,已經越來越少。從工商中所得,越來越多。許多不再學八股的讀書人,憑著他們所學的其他學問,開始在各行各業嶄露頭角,士人和對于雇農的掌控,已經越來越力不從心,土地的收益,也不遠不如各行各業…

  這一切…似乎都在預示著什么。

  弘治皇帝眼眸一張:“是時候了…”

  那王廣聽得王守仁的離經叛道之言,心里真是震撼不已。

  他內心深處,是極反感這些言論的。

  這言論簡直是蠱惑人心,可是…

  可是他卻發現自己竟是無力反駁。

  現在聽到陛下突然一句…是時候了…

  王廣心頭一震,他身軀顫抖,下意識的道:“陛下…什么是時候了…是…是什么是時候了…”

  他喉結滾動著,似乎就等著天雷從天而降,心里恐懼到了極點。

  弘治皇帝拉長了聲音:“朕說…是時候了!”

  王廣覺得自己的兩腿肚子在打顫,他張開口,極想說一點什么,卻是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弘治皇帝卻是突然厲聲道:“不能再似從前那般了,所謂順勢而為,天下在變,朝廷豈有不變之理,今日若不變,明日則繼續困守下去,遲早有一日,這天下要推動著它去變,到了那時,就是社稷動搖之時啊…繼藩的那一道章程,極有道理,只是…還是有些激烈,當下對于讀書人,還需有一些措施,令他們不至絕望才好,朕再想想…”

  一定要變…

  可是要變…

  又不能讓徹底的將讀書人推到對立面,這對朝廷沒有好處。

  眼下當務之急,是既要安撫住這些讀書人,同時還要隨心所欲的做自己的事。

  這是一個考驗,猶如走鋼絲,一旦有所偏倚,便要萬劫不復。

  弘治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氣,目光不由投向王守仁,一臉贊許的說道:“王卿家,真是大才啊,有這樣的人,能為朕所用,這是朕的福氣。繼藩,你教授的弟子,真是越來越讓朕服氣了,真是朕的佳婿啊。”

  方繼藩生怕王守仁又說錯什么,立即道:“陛下,這不算什么,王伯安還有許多不足,兒臣一定以后好好的教育他。陛下登極,震爍古今,天下臣民,無不仰慕陛下恩澤,王守仁不過區區布衣,蒙陛下厚愛,方有今日,此誠如周文王遇姜太公,若無文王之賢,何來伯安顯露他的才能。所謂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陛下之功,非文王可比,實乃伯樂之伯樂也,兒臣能生在當下之世,此三生之幸,王伯安,也是一樣。伯安,快來謝恩“

  王廣震驚了,這話他聽著都有些害臊,卻是抓不到毛病,只能睜大眼睛,一臉詫異的看著方繼藩。

  “哦。”王守仁道:“臣謝恩。”

  方繼藩松了口氣,你看,照著為師的話去做,就一定不會有錯。

  弘治皇帝卻是搖頭,朝著方繼藩等人揮了揮手。

  “少說這些,朕而今,心意已決,卿二人還是想想辦法,這章程,需改一改,不可過于激烈,可既定的事,卻非要做不可,朕既打定了主意,便絕不更改。”

  方繼藩立即道:“這個…事情怎么能兩全呢,陛下…兒臣以為…”

  王守仁想了想:“臣或許可以試一試。”

  方繼藩心里嘆了口氣,這弟子,絲毫不曉得變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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