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似乎是嫌那些在田里收割的人動作太慢了,索性親自揮舞著鐮刀下了田。
這稻子頓時一茬茬的被快速收割。
遠處的百姓們,眺望著。
此時賣望遠鏡的發了財。
那江文便混雜在人群里,周氏在旁忍不住嘖嘖稱贊:“聽說太子殿下下地了呢,瞧瞧咱們太子殿下…能文能武,還能務農。”
江文本想罵:“他能什么文?”
不過這句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在江文這般的讀書人看來,太子這就是不務正業,堂堂太子,種地做什么,應該多讀四書五經,看看資治通鑒,學習治國平天下的道理。
歷朝歷代,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天子,哪一個不是成了昏君?
這大明現在是靡靡之風漸起,看上去是隱藏在一片繁華之下,遲早卻要面臨滅頂之災。
江文是個憂國憂民之人,自然而然為此而憂心忡忡。
看著那些無知的百姓,一個個喜滋滋的樣子,似乎對太子殿下下田,稀罕的不得了。
江文心里不禁冷哼:“愚夫,這天下,有千千萬萬的農夫,何為禮法,禮法中既有禮,也有法,法從何來,士農工商,各司其職,太子一人種地,能養活幾口人他的專職,應當是鼓勵更多人去耕種,是輕徭役,是駕馭萬方,而非是種這一畝三分地。”
邊上的人,越是嘖嘖稱贊,江文便更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那種智商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他抿嘴,帶著微笑,沉默不言,可眼神之中,卻透著幾分讀書人歷來有的傲氣。
稻子收割下來,附近有專門的手搖脫谷機。
一群人開始忙碌,把收割好的稻子進行脫谷。
那谷子嘩啦啦的自機口流下來,最后裝進了簍子里,裝滿了一簍,另一邊開始稱重。
當然,稱重也是有學問的。
因為是新谷,還沒有進行曬干,因而里頭還含有水分,歷來計算產量,往往是曬谷之后的谷子進行稱重的,那時水分脫離,往往比新谷要輕。
不過這都不要緊,畢竟只是涉及到了計算的事,一般情況之下,曬谷之后,水分占了四成的重量,只需在稱重之后打個六折,算是真正的產量了。
算學的生員們,將一簍簍的谷子分斗,而后進行稱重。
方繼藩卻趁著這個間隙,居然張羅來了一張官帽椅,請弘治皇帝坐下。
弘治皇帝詫異的看了方繼藩一眼,再看看這座椅。
說起來,他的年歲大了,站久了,確實多有不便,此時心里又不禁贊嘆,繼藩還真是善解人意啊。
可一看到朱厚照在田地之中揮汗如雨埋頭干活的樣子,弘治皇帝竟是感到心有些疼。
他們已不再是孩子了,可在弘治皇帝眼里,卻和沒有長大的孩子沒有什么分別。
只有蕭敬見了椅子來,不禁覺得牙酸的厲害。
這姓方的,真是絕人戶的好手啊,他在陛下邊上,便不許別人站在陛下跟前,他若在跟前,便不允許別人給陛下撐傘,就如這椅子,只許他氣喘吁吁的搬來,若是其他人,固然是討了陛下的圣眷,卻少不得要被方繼藩這狗東西暗中折騰的。
他心里更酸的難受了,索性假裝沒有看見。
此時,開始有人長諾:“收糧…一百斤…”
一百斤了。
若是曬干之后,想來也不過是六十斤。
不過此時,所有人都好奇的等待著。
只是收割糧食,何須這般的勞師動眾呢。
卻在此時…
突然遠處的人群,有了一陣的騷動。
只見幾個錦衣衛,突然拿住了一個讀書人。
這讀書人,正是江文。
原來聽到收糧百斤的時候,人們都下意識的發出了稱贊聲。
那江文終是又忍不住了,忍不住罵了一句:“太子不似太子,望之不似人君。”
這話本是情不自禁。
可話一出口,卻被身邊的人聽了去,自是有人不忿,和他怒罵起來。
錦衣衛一直潛藏在附近,本是保護皇上,聽到了動靜,趕了去,方知是書生妖言惑眾,于是毫不客氣的將他拿下。
這邊一亂。
弘治皇帝朝那兒看去,給蕭敬使了個眼色。
蕭敬會意,匆匆過去,片刻之后,又學著方繼藩的樣子氣喘吁吁的回來道:“陛下,有個書生妖言惑眾,誹謗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皺起眉來:“誹謗了什么?”
蕭敬踟躕起來,見弘治皇帝目光嚴厲,方才小心翼翼的如實道:“說太子殿下不似太子,望之不似人君。”
這從前,其實也是弘治皇帝對于太子的評價,總認為自己的兒子沒有太子的樣子。
可這話,弘治皇帝可以說,弘治皇帝甚至還可說太子是個逆子,是個畜生,可并不代表別人可以非議。
弘治皇帝目光落在遠處,似乎那書生被拿住后,其家人卻哀嚎起來,鬧得驚天動地。
其余的百姓,指指點點,有的露出忌諱莫深之色,有人露出恐懼,有的卻是拍手叫好。
弘治皇帝坐在官帽椅上,只略一沉吟,看了方繼藩一眼:“京師還有儒生嗎?”
這話…倒像是責怪的意思。
方繼藩略顯尷尬。
弘治皇帝輕描淡寫道:“果然非卿之家事,就不太上心了。”
方繼藩:“…”
這啥意思?
說不是我方家的事就不上心?
莫非是說,姓方的都被我方繼藩一網打盡,可這儒生的事兒……卻還有這么多漏網之魚,還怪得我來?
方繼藩幽怨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又感慨道:“不過是個腐儒,若是與他計較,反而顯得小氣了,將此人叫到御前來吧。”
蕭敬點頭。
片刻之后,那江文便被押了來。
江文方才罵得快意,可是現在則顯得極惶恐,心知自己大限已至,又聽到妻兒的哀嚎聲,此時再沒了方才的傲氣。
到了御前,低垂著頭,瑟瑟發抖的拜倒在泥地里,不發一言。
弘治皇帝看他一眼,慢悠悠的道:“卿何以放出如此狂言?”
江文的綸巾已失落了,披頭散發,聽到這平和的一問。
同時耳邊聽來有人報數:“三百斤…”
已是三百斤了。
可江文一點心思都沒有,他稀里糊涂的道:“學生…學生…不過情難自己。”
“情難自己?”弘治皇帝凝視著江文,冷冷道:“定是心里一直這樣的想吧。”
“不是…是…不是…”
“到底是還是不是。”弘治皇帝的聲音里帶著嚴厲。
江文此時,悲從心來。
想到自己寒窗苦讀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個功名在身,四書五經早已讀通了,可天下卻變了,他淚流滿面的道:“學生只是認為,太子殿下不該如此不務正業。”
弘治皇帝皺眉道:“太子關心農耕,也是錯的嗎?”
江文心里依舊有著惶恐,但還是抖著身子道:“千金之子,做不垂堂,太子之尊,怎么可以關心這些細微之事,太子農耕,于天下有何益處?學生不才,卻也頗曉幾分道理,陛下…臣非議太子,自是萬死,只是…只是…”
“太子農耕,于天下有何益處。”
弘治皇帝喃喃的念了江文這句話。
他不禁道:“這些話,你身邊的人也都是這樣想的,是嗎?”
聽著弘治皇帝的問話,江文瑟瑟發抖,他并不算什么壞人,對于太子,也沒有什么怨恨,不過是出于自己的理解而已。
他想了想,終還是點了頭:“大抵如此。”
“你們希望的太子,定是要知書達理,和你們一般,能夠出口成章,還能夠禮賢下士,對于你們甚為敬重。”
弘治皇帝的聲音倒是平和起來,江文的心也漸漸定下來,至少皇帝沒有聲色俱厲的喝問,他戰戰兢兢道:“歷來的賢明天子,不都是如此嗎?陛下讀史,讀資治通鑒,哪一個有為之君不是如此呢?學生和許多的同窗,同年還有親朋故舊,翻閱史冊,不曾聽說過,有醉心農耕,而有益天下者,農耕,小術而已,并非是什么大學問,雖農為本,可農的根本之下,是千千萬萬個農戶,方略上而言,重視農桑,對于國家有莫大的好處,可若是效仿農戶去耕種,卻是不值得提倡。”
江文開始侃侃而談。
畢竟…他心里有許多的想法。
方才的恐懼漸漸的消失不見。
他想一抒自己的情懷,這算是身為一個讀書人的老習慣了。
“四百斤…”
當念到了四百斤的時候…
周遭的人群,開始聳動起來。
若是曬干了,這也有近三百斤了。
這已是肥沃的稻田的產量。
可現在…看樣子,似乎收割還在繼續…
人們突然開始意識到…這一次…讓這么多人來觀摩收割,并非只是大家來湊個熱鬧這樣的簡單。
弘治皇帝聽著那個數目,也不禁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