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感覺方繼藩在針對自己。
便連弘治皇帝面上雖是波瀾不驚,心里也是微微咯噔一下。
怎么聽著在諷刺朕?
方繼藩卻顯得很認真。
不知民三個字,是他對朝中君臣最大的感受。
這些人,哪一個不是聰明絕頂呢?
可偏偏,人總是有局限的,一個在深宮和大宅里生長起來的人,怎么可能會理解一個窮鄉僻壤之處,腳無立錐之地的小民在想什么呢?
方繼藩道:“陛下固然是圣明的,可是這廟堂之上的諸多儒生,又有幾個人知道這些大字不識的百姓們是什么樣子?莫說是這些人高高在上,住在京里,與民隔絕。便是這地方上的士紳和讀書人,怕也沒幾個人真心的去關心這些小民的所思所想。”
方繼藩感慨道:“兒臣的門生王守仁,一直在強調同理之心,多少人從書本中學來了這同理二字,可實際上依舊對于這同理沒有絲毫的概念。有人提出要刊印更多的邸報,好讓天下人知道陛下京察的好處。”
“可問題就在于,許多人忘了,這世上,九成以上的人,他們是大字不識,目不識丁,這邸報他們既看不懂,也沒興趣去看。只因他們距離廟堂實在太遠太遠了,猶如在天邊一般。一群這樣的人,指望用邸報來開化他們,讓他們知道京察的好壞,這豈不是緣木求魚嗎?”
弘治皇帝聽到此處,不由看了李東陽一眼。
李東陽露出了慚愧之色。
李東陽是何其聰明的人,可他畢竟是人,他的思維之中也會有盲區,這其實…已經不是智商的問題了,而在于以他的身份地位和處境,根本就想不到這一點。
古代的聰明人,多不勝數,他們寫的文章,他們的手段,在這燦爛的歷史長河之中,曾經是多么的耀眼,以至于后世之人自慚形穢。
可只要是人就會有局限,有了局限,看問題的角度就會出現偏差。
李東陽并不是一個心胸狹窄之人,此時坦然的點頭道:“不錯,此法,確實高妙,齊國公行此法,令人佩服。不過…難道邸報就無用嗎?”
“邸報有用。”方繼藩笑吟吟的道:“可是…邸報終究還是官面上的,勢必要一絲不茍,這…本就是給天下大小的官吏們看的,官吏們能從謹慎且嚴肅的文字之中尋到天子的心意,可對于絕大多數百姓而言,卻是無用的。”
“現在要解決的問題就在于,官吏以及士人們,可以通過邸報明白朝廷的國策以及皇上的心意,可是除了他們,再沒有人了解。因此,如何詮釋國策和圣心,就成了官吏和士人們的事。”
方繼藩說到這里,笑了,笑中帶著深意:“長此以往,問題就出現了。皇帝只有一個,圣心固然再如何憐憫百姓,可負責貫徹和執行的人,負責向天下百姓們解釋國策和圣心的人,卻來來去去,總是這么一些人。哪怕是四書五經,詮釋的版本,還數之不盡呢,到了戰國時期,就有儒家八派,同樣是一部論語,八種人分別的解讀,竟是全然不同。何況還是陛下的旨意呢?”
弘治皇帝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他突然意識到,方繼藩提到了一個致命的問題。
他繃著臉看著方繼藩道:“繼續說,繼續說下去。”
方繼藩便道:“于是乎,這些年來,就出現了一件可怕的事,但凡是朝廷的旨意,對于士人有害的事,這些事就辦不成,不但辦不成,還要飽受抨擊,士人們將其視之為暴虐,廟堂上反對的言官前仆后繼,地方上歪曲旨意的父母官比比皆是。而這些有的分明是利民之舉,可在這些人的鼓噪之下,在尋常小民的眼里,卻成了惡政。”
“可若是對于讀書人有利的旨意,這上上下下,便人人稱道,哪怕是這些有利的旨意,其實對于尋常百姓而言是有害的。可是尋常百姓,卻被各種宣教,甘之如飴。國朝百五十年來,自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之后,陛下可曾想過,正因為如此,所以體恤百姓的旨意,無人遵從,或是遭人反對。而優待士人的旨意,卻是貫徹的徹底,朝廷這是掏了心窩子,優待了他們,使他們不必納稅,令他們在地方富甲一方,這些年來,借著這么多的便利,土地的兼并,到了何等的地步,當初又造成了多少的流民,可依舊還是不夠,從前給予士人們的優待,一個不能少,且依舊還是不足,他們想要的…更多!”
弘治皇帝聽得非常的認真,方繼藩的這番話給了他很大的警醒,令他激動得顫抖起來。
細細想來,不就是如此嗎?
士人從起初的詩書傳家,漸漸演化成了越來越大的士紳,可以地方父母官平起平坐,掌握輿論,朝廷免去了稅賦,別人種地,需要繳納錢糧,需要負責徭役,一到了災年,便連飯都吃不上。而士人們,卻因為無需任何成本,到了災年,靠著大量的積蓄,不斷的賤價購置大量的土地。
現在,這些難道沒有到尾大不掉的趨勢 可是…這又如何呢?
皇帝與士大夫治天下,他弘治皇帝能離得開這些人嗎?沒有了這些人,如何穩定人心,如何確保地方上的穩定…
這其實是一個很糾結的問題,弘治皇帝的眼里忽明忽暗。
站在弘治皇帝身后的吳家旺,心里卻是一驚,詫異的看著方繼藩。
方繼藩自然感覺到了吳家旺的目光,他壓根就不在乎這個狗東西,聽著很嚇人對吧,就是要嚇死你。
“既然…如此,要嘛,為何不通過這樣的形式讓天下自疾苦的百姓,真正的了解圣意呢?這戲班子,寓教于樂,陛下凡有什么愛民的舉措,都可編為戲曲,命各處的戲班子傳唱,讓小民們知道,孰是孰非,所謂的教化,陛下可以自己來…何須經過他人?”
弘治皇帝卻是想到一個細節性的問題,皺眉道:“需要很多銀子吧?”
方繼藩笑了笑道:“其實也不需太多,讓教坊司招募一些樂者,一個縣立一個劇團,有數十人即可,這些都由朝廷撥發他們錢糧,此后,但凡陛下有什么大策,就讓教坊司專人去采編寫劇本,劇本很簡單,只要通俗易懂即可,而后…再請人編曲,送至各個劇團演出,劇團的演出,可以是免費的,可以在縣城,也可游走于鄉里,哪怕是一個曬谷的場子,即可登臺。此外再請一些精于此道之人,委為傳奉官,讓他們至各省,各府,各縣的劇團巡查,既可讓他們對劇團進行一些簡單的培訓,同時,又可讓他們彩排新本。陛下在想什么,陛下要做什么,陛下為何要做這些事,那么…這天下的百姓,只需看了戲,便能一目了然了。”
頓了一下,方繼藩又道:“除此之外,劇團還需有教化之用,可以編一些關于忠孝的劇本,責令地方劇院進行演出,小民們的生活,本就困苦,有戲看,求之不得呢,自是感念陛下的恩德,在看的過程中,心里大抵知道陛下如何愛民,更知道這國策的好處,用此等辦法,將政令傳遞到最偏遠之地,哪怕是…哪怕是…”
方繼藩說著,瞄了一眼不遠處的趙母:“哪怕是偏鄉中,年老鄉婦,也能令她們明白,什么是京察,如此…再有人告訴他們,京察如何害人,他們便不肯相信了。”
弘治皇帝的眼睛,也隨著方繼藩的目光,落在那趙母的身上。
趙母此時依舊樂呵呵的,還在和趙二嘀咕著什么,十之,還沉溺在方才那劇中的內容里。
弘治皇帝下意識的舉目四看,幾乎所有人都是如此。
就這么一場戲,的確花不了多少成本。
卻令上千人,一下子被吸引,津津樂道,而這其中的影響卻是深遠。
弘治皇帝不由露出了笑容,道:“如此甚好,就當如此,不錯,朕也不知民啊,現在方才略知一二,繼藩,你平時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為何能想出這些古怪的東西來?”
方繼藩義正言辭道:“陛下,這話說的,兒臣…有同理之心,兒臣心底深處,最掛念的,就是百姓啊。”
劉健和李東陽聽到此處,表情有點怪異,總覺得這話怎么聽怎么怪。
那翰林吳家旺,更是面色陰晴不定,很想在這個時候說點什么,卻又不敢說,最后就一直的憋著。
弘治皇帝心情越加的好,不禁笑著道:“人人都說愛民,可朕身邊,唯獨繼藩知民啊,那堂而皇之的口稱愛民者如過江之鯽,可真正愛民的,卻是知民之人,不知所以然,還奢言愛民,豈不可笑這法子好,劇團要建,銀子就由內帑出…教坊司負責此事,招募樂者,這銀子花了,朕也沒什么舍不得的,只憑方才一出戲,讓人知道京察的好處,于朕而言,就已是千金不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