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祠堂的東配房里。
方東亮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全家搬遷。
一個不留。
去黃金洲。
有大房子住。
大房子他相信肯定有的。
可是…他缺的是房子嗎?
他缺的是命啊。
且不說在海中漂泊不知多少日子,顛沛流離,這出海,形同于九死一生。
單說黃金洲那地方,土人遍布,聽說還有兇神惡煞的紅毛佛朗機人。
他看著方繼藩。
很想給自己一個耳光,當初,怎么就一口認下了這么個親戚,還將南宗和北宗的族譜合并了呢。
說實話,都過去了一千三百多年,八竿子都打不著了啊。
他張口,想說點什么。
卻在此時,外頭王金元匆匆進來:“少爺,少爺,好消息…”
方繼藩翹著腿,呷了口茶,罵他:“沒有禮貌,沒看我哥在此,先給我哥問個好。”
王金元看了方東亮一眼,猶豫了一會,不知叫什么,難道叫這年過古稀的糟老頭子一聲大少爺?
他只作揖行了個禮。
方東亮卻是心不在焉。
王金元方才道:“少爺,小人給咱們方家的族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們聽說要去黃金洲,高興的不得了呢,個個踴躍,說是和咱們齊國公府,乃是同氣連枝,同生共死,還說姓方的,沒一個孬種,個個搶著要去黃金洲,報效國家。”
方東亮臉頓時慘綠。
這…怎么可能。
方繼藩拍案。
哐當一聲。
幾案顯得不太牢固,頓時拍掉了一角。
卻嚇得方東亮整個人癱了。
方繼藩豁然而起:“好啊,好的很,我就知道,我們方家,世代忠良,從咱們的老祖宗,一直追溯到東漢,就沒一個是貪生怕死之輩。這才是方家人應有的樣子。王金元,你立即去調船,看看那些沒出息的宗室皇親們,都是什么樣子,聽說要走,一家老小,個個滿面愁容,家家都像死了人一樣。咱們方家,敢為天下先,要做這個表率,第一個出海就藩的,非我們方家不可。”
方繼藩唏噓了一口氣,接著感慨:“都說出海就是九死一生,海上多風浪,這一路,是千辛萬苦,既有疾病,又有瘟疫,還有滔天巨浪,更不必說,到了黃金洲,還需筑城,要開墾,一切都是重新開始,要和土人爭奪土地,要與西班牙人,一爭長短,可我們方氏一門,忠烈也,只要我方繼藩還有一口氣,就算這一門上上下下數萬戶,十萬口人,統統都死絕了,也絕不做縮頭烏龜,公忠體國、為王先驅,應如是也,壯哉!”
方東亮聽到此處,已癱在椅上身子無法動彈了。
方繼藩說到激動處,血脈噴張,轉眸看向方東亮:“賢兄。”
“啊…啊…”方東亮口里發出啊啊啊的聲音。
方繼藩朝他作揖:“賢兄早早做準備,家什什么的,也就不要帶了,帶了寶鈔就好,沿途的吃喝,自有人供應。你們先走一步,多則三十年之內,少則三五年,愚弟再去黃金洲,與兄相會。”
“呀…呀…”方東亮從喉頭里發出更古怪的聲音。
方繼藩說著,嘆息:“公務繁忙,愚弟需立即回京,賢兄,趕緊辦啊,船隊馬上就會準備好了,到時,自會安排十個八個衛所官兵,護送你們去天津衛登船,不可耽誤了。”
方繼藩抬腿準備要走。
認祖歸宗的感覺,好極了。
方繼藩心里感慨,難怪人們都說,人生在世,是需要尋根的,這就是自己的根,哪怕有滔天的權勢,這人失去了根,就如浮萍,現在尋到了,方繼藩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踏實感,想來,這就是所謂的鄉愿吧。
這讓方繼藩想起了一首歌《把根留住》!
心里唏噓,才走兩步。
身后,方東亮突然道:“且慢著。”
方繼藩回頭,這轉眸之間,眼里隱隱有殺氣。
當然,這是很合理的,他們是方繼藩的至親,銳利的眼神,可以給自己的親族們安全感。
方東亮被這眼睛一掃,臉色更是慘然,他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想起了一件事,賢弟…我想起來了,在山東,咱們方家,還有一支,是南宋年間,從北宗分出去的,迄今,繁衍生息,有四千余戶。”
“是嗎?”方繼藩眼睛一亮。
老祖宗有德啊,生了這么多。
方繼藩抖擻精神:“為何不早說,我們方家,不能落下一個親人哪。”
“我…我…”方東亮臉通紅。
胳膊是扭不過大腿,方東亮很明白,橫豎都是死,那黃金洲,太可怕了,沒安全感,多拉一點人去,生存的幾率高一些。
方繼藩道:“賢兄,這些日子,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支房的散落在外,想辦法,將他們都找回來,王金元…”
王金元道:“小人在。”
方繼藩背著手,淡淡道:“明日,你去登州。”
“明白。”
方繼藩吁了口氣。
走出了祠堂。
祠堂外頭,鴉雀無聲。
烏壓壓的人,個個露出愁容,見了齊國公出來,方才笑中帶淚,紛紛表示歡迎。
那本地的知府和知縣雖是方繼藩讓他們滾蛋,可他們又不敢走。
等聽說齊國公要讓方家人出海,臉色都變了,知府帶著一群屬官,忙是撥開人群,狼狽不堪的要尋車馬,趕緊溜了。
可回頭,看齊國公出了祠堂,又不敢走了。
乖乖的一行人,前來拜見。
“下官…下官備下了幾杯薄酒。”
“好意心領。”方繼藩搖頭:“不過算了,我公務在身,噢,你叫什么?”
知府戰戰兢兢:“下官方知鏡。”
“喲。”方繼藩猛地打起精神:“原來你也姓方?”
方知鏡嚇尿了,磕頭如搗蒜:“不是靈丘方,下官乃是云南人,云南方氏。”
“說不準三千年前,我們還是親戚,你這云南方氏,可是上古神農之后?”
方知鏡心里一句臥槽,兩眼一黑,嚇暈了過去。
方繼藩搖搖頭,嘆口氣:“看這慫樣,果然和我方繼藩沒什么血脈關系,我們方家人,個個都是不怕死的。”
說著,揚長而去。
京里已經炸了。
方繼藩這狗東西,已經喪心病狂了。
都察院山西道御史洪燕泣血上奏,彈劾方繼藩殘害百姓,以至山西布政使司內,哭聲如雷。
倒不是洪燕有勇氣。
而是,他自認自己是御史,理應仗義執言。
事情鬧得太大了。
若是不彈劾,將來少不得,他洪燕也有一個失察之罪。
弘治皇帝看了彈劾奏疏,這彈劾奏疏,乃是劉健親自送來的。
劉健對于方繼藩的任性,很是擔憂,希望弘治皇帝能夠敲打一下。
弘治皇帝隨即當著眾臣的面,將洪燕召到了御前。
洪燕看看左右,見方繼藩不在此,于是底氣足了:“陛下啊,方繼藩先跑去靈丘認親,這是一千多年的親戚啊,好吧,就當一千多年前是一家,他認祖歸宗,也就罷了,卻還對方氏,語出威脅,脅迫他們說,要讓他們吃刀片,地方上的官吏,不敢得罪他,甚至還有人為虎作倀,捉拿了幾個想要逃亡的方氏門人,說他們有辱方家的威名云云…若只是山西布政使司一地倒也罷了,在宣府,在山東,在陜西,甚至在河南…姓方的,人人自危,日前,山東布政使司的登州府,就又認了數千戶人家…聽說…還有專門的人,趕去了河南等地…”
“陛下啊…”洪燕眼眶通紅:“這方繼藩,簡直就是無法無天了,如此驚民擾民,百姓們這是苦不堪言啊。臣斗膽,懇請陛下明察秋毫,立即制止方繼藩這等狂妄之舉,萬萬不可再縱容他這樣下去了啊。”
殿中的人,聽的心里發毛,森森然的。
弘治皇帝皺眉:“繼藩要認親,與你何干?難道還不準人認祖歸宗了?”
洪燕:“…”
這在洪燕等人角度,這就是禽獸不如之舉。
可在弘治皇帝眼里,繼藩很好嘛,擇封地的時候,他是最后選的,讓宗親們說不出話來。他方繼藩有禍害誰嗎?人家只是自己尋找親族去黃金洲,響應分封的國策而已,出海,是他們方家最先出,就算是禍害,他方繼藩沒有禍害別人,他也是禍害他自己的親族,這真可謂是滿門忠烈,而你們…居然還在背后罵他,他這是為了江山社稷,里外不是人,這滿朝諸公,有幾個人能做到?
弘治皇帝冷哼,厲聲道:“方家有親族,都送出海去,為王先驅;你們也有親族,卿等卻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明里暗里的給自己的宗親諸多私利,好嘛,現在你們要彈劾繼藩,這很好,朕倒是想要查一查,你們的族親們,都在做什么,他們是否有為朝廷效命,還是呢,因為你們躋身廟堂了,他們個個跟著你們,得了好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繼藩做到了這個份上,你們竟也不肯容他,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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