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說話,總是能讓人有些尷尬。
當然,弘治皇帝對于朱厚照的怪話已經見怪不怪了。
自己的兒子,是什么德行,他是清楚的,什么都好,就是總會發出驚人之語,說一些不著邊的話。
從前,弘治皇帝總為此而生氣,堂堂儲君,總是不分場合的胡言亂語,這還了得。
可打了這么多年,依舊還不見長進,顯然,這是改不了了。打了不改,不改還打,最終打不動了,索性…只好妥協,因而,朱厚照任何稀奇古怪的話,弘治皇帝都會自動的過濾掉,當作沒有聽說過。
只是聽到這些白蓮教匪竟是要刺殺方繼藩,弘治皇帝心里后怕不已,整個人竟是有些發抖,雙手不由握成拳頭,他臉色變得嚴厲起來,微瞇著眼眸睥睨著趙大,從鼻孔里冷哼出聲。
“真是好大的膽子,朕平日待民如子,雖也有缺失之處,卻也問心無愧,你們如此膽大妄為,簡直可惡至極。”說著,他不由沉默了一會,接著又開口問道。
“你們如此猖獗瘋狂,為了殺害朝廷命官連性命都不要,莫不是有什么冤屈?”
趙大沉默了片刻,他眼睛有些飄忽,可看了一眼一旁押著他的刑吏,便打了個寒顫,道:“小人此前只是尋常的農夫,因為虔誠,隨時侍候在教主左右,才一路被他提拔起來,種莊稼太苦,在教中,卻有人供養。”
這是大實話。
已經無關其他問題了。
弘治皇帝已經懶得再去問了,厭惡的皺了皺眉,便冷冷道:“將他押下去,移交錦衣衛,送詔獄吧。”
刑吏們沒有怠慢,將人押下。
對于趙大的回答,弘治皇帝顯得有些焦躁,這世上終究還是有許多野心勃勃之人哪,只要能鼓動百姓,便可脫離生產,打著各種旗號,在內部各自封官許愿,自會有被蠱惑的百姓供養著他們。
等那趙大押了下去,弘治皇帝深深吐了一口氣,竟是忍不住發表感嘆:“想來,這就是所謂的人心吧。”
一聲嘆息,弘治皇帝又繼續道。
“因而,朝廷還是任重道遠啊,今日誅滅一個白蓮教,明日,自會有其他的道門,將其取而代之,他們現在固然鬧不出什么亂賊,可一旦天道有變,就是他們有機可趁之時。”
弘治皇帝看著太子,心里略有擔憂,自己當政,這些人的危害不大,自己的兒子,也有幾分模樣,想來,區區白蓮教,也翻不起浪來,可是自己的孫子,自己的曾孫呢?
這其中,實在有太多太多變數了。
想到這些,弘治皇帝不禁有些害怕了,雙眸淺淺一瞇,環視著眾人一圈,問道。
“諸卿,怎么看待?”
牟斌在一旁,羞愧的說不出話來。
堂堂錦衣衛,捉拿欽犯,還不如順天府,現在還能說啥?
弘治皇帝見身旁的牟斌緘默不語,不由一臉期待的看向方繼藩。
方繼藩徐徐道:“陛下,此次捉拿欽犯,除了刑吏和新城兵馬司用命之外,這百姓,也給與了不少的幫助,若是沒有他們為之通風報信,隨時刺探周遭的異常,要捉拿這些教匪,不啻是大海撈針。”
方繼藩頓了一頓,又道:“似白蓮教這等道門,層出不窮,想要解決,根本之途,兒臣以為,重在教化。自然,此教化非彼教化,以往朝廷教化百姓,只講仁義道德,可百姓們又有幾人聽得懂呢?在兒臣看來,讀書可以明理,所謂教化,不是靠幾篇仁義道德的文章,宣示于眾,便可做成的事,也并非是考了幾個秀才,府縣中有幾個生員,其根本之途,在于讓更多人入學讀書,讀書可明志,可明理,自然也就不太容易被人蠱惑了。”
弘治皇帝聽言,若有所思起來,隨即便又點了點頭:“你繼續說下去。”
方繼藩道:“以往的讀書人,只能去科舉,因而對于庶民而言,這科舉的途徑,實在的過于狹窄,三年之中,朝廷能錄取多少進士,又有多少舉人,亦或有多少的秀才呢?這樣的人,都是鳳毛麟角,百姓們又是貧困,自然不敢讓子弟們讀書。”
“因而,要推廣這等教化,首先要做到的,兒臣以為有三,其一:需大力的興辦公學,盡力的減少讀書的資費;其二:使百姓們較為富實,能夠吃飽穿暖,可以勉強供養子弟讀書;這其三,才是最重要,是要讓人真真切切的看到讀書的好處,若只是仁義道德的教化,卻不告訴人們,讀書能獲得什么,兒臣認為這是不妥當的,在新城,人們就養成了讀書的風氣,倒不是因為讀了書,就可參與科舉,可以做秀才,可以做舉人,如此,光耀門楣;而是在于,新城有太多的崗位,需要有人舞文弄墨,而讀了書出來的人,不但工作較 為清閑,薪俸也是不菲,因而,人人都愿意讓自己的子弟,成為那樣的人。”
“陛下,大明的百姓,是最實在的,他們從不敢有太高的奢望,也不曾好高騖遠,對他們而言,金榜題名之事,遠在天邊,那遠在天邊的事,與他們何干?只有近在眼前,實實在在的好處,方可使他們下定決心。自太子殿下掌順天府之后,一直將教化當作是頭等大事,在京師里,設置了一百多個蒙學,三十多個職學,還將這府學和縣學,改變了職能,用來招募想要學大學問的讀書人,甚至將西山書院引入舊城和新城,開辦聯合學堂,而今,京中入學的兒童,少年,青年,已有十三萬人。”
二十三萬人…
這個…倒是弘治皇帝不曾關注到的。
可如今聽來,這個數目,實在是嚇人。
這幾乎適齡之人,有近四成,都入學了。
這需要很大一筆銀子。
弘治皇帝在心里暗暗算著,也沒答案,便開口問道。
“那這要花多少銀子?”
方繼藩道:“太子殿下和兒臣,也曾為此而煩惱過,不過…效果,還算不錯,太子和兒臣,將順天府的禮房,專職劃撥出了一批人,負責統一教材,對公學進行管理,教材統一,便可直接印刷出書本,且入學的孩子多,一個老師,可帶數十人,雖不及私塾那般,可這樣算下來,其實成本都被均攤了。”
這個時代的教育之所以昂貴,不但在于書本值錢,而且還讓孩子讀書,不事生產,家里少了一個勞動力,還有一個問題就在于,沒有真正意義的公學,也沒有一個教育的統一標準,一旦設立了標準,一個老師,帶著數十個孩子,雖是緊張一些,卻可以給更多的孩子讀書的機會。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原來如此,朕竟不知,這是太子的主意還是你的主意?”
方繼藩道:“當然是太子殿下,為了教育,嘔心瀝血的結果。太子殿下常常對人說,北直隸的順天府,乃是首善之地,是天子腳下,倘若連這里,讀書的人尚且都是鳳毛麟角,那么,便是順天府尹的瀆職,為了公學的事,太子殿下花費了不少的心思,甚至每一個教材,都是他精心的挑選過的。”
弘治皇帝顯得有些不信,卻又不免生出了幾分欣慰之心。
這可是從前從未有過的事,想不到自己的兒子在這里任府尹,居然做成了。
雖然弘治皇帝不知道效果如何,可白蓮教反手之間,灰飛煙滅,足見太子是有幾分本事的。
最重要的是,太子能想到通過來推行公學來提倡教化,這本身,就說明太子有愛民之心,也漸漸的掌握了治國之道。
弘治皇帝饒有興趣道:“什么教材,取朕來看看。”
朱厚照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如木樁子一般,站著不動。
倒是堂中站在角落里的禮房司吏,忙是取了一本教材來。
弘治皇帝一看,這是一本紙質極普通的蒙學書。
弘治皇帝翻開第一頁,咦,上頭還有插畫。
畫中的,是騎在馬上,開弓引箭的朱厚照。
弘治皇帝:“…”
罷了,太子就是這一副德行的,習慣了。
第二頁。
還是插畫。
這一次是拿著扳手,在蒸汽機車邊的朱厚照。
弘治皇帝:“…”
這就有點讓人無法忍受了,又是你。
弘治皇帝耐著性子,又翻一頁,怎么還是你。
第三頁,是織著毛衣的朱厚照。
第四頁…在蠶室里拿著手術刀的朱厚照。
第五頁…在耕田的朱厚照,認真而又專注。
第六頁…朱厚照撫摸著一頭耕牛,露出笑容,就仿佛,他和牛之間,有著冥冥之中的聯系,這一頁,似乎宣示著朱厚照是個愛牛之人,而牛總是和農業相關的。
每一頁都是朱厚照,或是英氣逼人,或是儒雅,或是專注…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覺得自己的心口有點堵得慌。
然后他抬頭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朝他樂。
第一章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