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方景隆的一番奏對,弘治皇帝這才放下了心。
至少,這一個方略,可行。
弘治皇帝忍不住仰頭,感慨:“朕與卿家,盡了人事,可最終…能否在黃金洲立足,卻需要看天命了。朕自克承大統,敬天法祖,愿上天佑我大明,也愿列祖列宗,能能保佑卿家與諸將士!”
他隨即,側目看了蕭敬一眼:“方卿的奏對,謄寫一份,交內閣,看看閣臣們有何看法。”
“奴婢遵旨。”
陛下召問大臣,都需存檔記錄,這奉天殿的角落里,自有人進行速記,這相當于后世的會議紀要,需送翰林院進行存檔,以備隨時查閱。
同時,這也將是未來修著實錄的重要資料。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景隆一眼:“方卿家勞苦功高,不日,即將揚帆出海,方小藩,一直都在宮中,你的妻子,已去了后宮見皇后了吧,而你…久不回家,也該回家,去看看…”
方景隆顯得恭順:“陛下,大明就是臣的家,臣在哪里,只要是大明疆土,便處處都是臣鄉。方家與尋常人家不同,自元祖隨太祖高皇帝起兵,再至歷代先祖,輾轉南北,為國盡忠,蒙受君恩,因而,先父在世時,就曾有過這樣的教誨。臣奉君命,常年在外,可但凡見了繼藩,也是這樣教導。”
弘治皇帝聽了,一愣,不禁哂然:“忠良也。”
一封御前奏對的紀要,送至內閣。
這是天子親自召見方景隆的紀要,陛下命人送來,十之,是已經決定了黃金洲的具體事項了。
黃金洲涉及到的乃是下西洋,無論是經略黃金洲還是下西洋,這都是大明眼下的國策,不可不察。
劉健對此,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他拿起了紀要,低頭細細的看,看完了一張,便傳閱給謝遷和李東陽,三人細細看著,斟字酌句。
看到弘治皇帝欲封方景隆為魯國公。
劉健抬頭:“魯國公真是個心細之人啊,不肯接受齊國公號,而以魯國公自居,是謹慎的過份了。”
謝遷皺眉:“齊國公是拒了,可這魯國公,嗯…說起來,先秦之時,魯國公室,乃周公旦之后,所謂周之罪親莫如魯,而魯所宜翼戴者莫如周,魯與周天子,休戚相關,魯國公雖是粗人,可在老夫看來,卻也有他的深意啊,他此去黃金洲,便是要做大明的魯國。”
魯國乃是周公之后,而周公乃是周禮的締造者,與周天子關系最是親密,這是人所共知的事,這不得不讓人有所聯想。
或許,魯國公的本意,就是希望到了黃金洲之后,雖受藩萬里,卻恪守臣道…
李東陽捋須:“再者,世人都稱,周禮盡在魯矣,魯以禮而立邦,其先祖,又輔佐天子,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此后,又誕生了孔圣人,為萬世師表…”
眾人都笑。
說實話,不是魯國公去,大家還真不安心。
經略黃金洲,關系到了下西洋,也關系到了,未來數十萬戶人的福祉,稍有不慎,就可能出大亂子。
其他的人,要嘛使人疑慮,若反了呢?要嘛,就是能力使人懷疑。
說也奇怪,方繼藩那狗一樣的東西,居然會有這么個爹。
眾人說笑著,劉健繼續低頭,卻不禁道:“你看,這里還有,愿往黃金洲的讀書人,竟如過江之鯽,從西山書院,到屯田校尉,再到有功名的讀書人,竟有一千四百人之多,其中,竟不乏有進士、舉人,這…實在是令人意外啊,我大明的讀書人,竟有這么多,想要做張騫、班超的嗎?有這些讀書人去,就更令人安心了,我大明以儒立國,此次開辟極西,自當傳播圣學,此為圣人立言的初心啊。”
“是嗎?”李東陽倒是來了興趣,親自湊上去,果然…
他頷首點頭:“真是令人欣慰啊,漢武開疆,不知多少讀書人,投筆從戎,儒學之所以光大,以至獨尊儒術,不正是因為有這樣矢志天下的儒生們勠力的結果嗎?”
劉健感慨萬千:“是啊,有他們這群有志氣的讀書人,大明位列中國,便可無憂了。”
三人感慨萬千。
他們的本心里,還是那一套,那一套固然傳承了千年,固已腐朽了,可現在看來,竟開始生出了新枝,這…才是儒學的希望所在啊。
倒是此時,謝遷振奮精神:“眼看著,就要入秋了,這各付各縣即將等秋收之后,解押錢糧入京,卻不知今歲的錢賦和糧賦幾何,而今,朝廷真是處處都有難處,處處都要錢糧,數十數百萬戶人,都張著口…誒,難啊。”
一說到稅賦,李東陽便覺得頭痛起來。
國庫現在虧空的實在太厲害了。
可偏偏,沒有新的財源,卻又因為,物價的漲跌,反而使朝廷捉襟見肘,去歲有極大的虧空,今歲,亦是如此,明年呢?
難啊,真難…
他只好用一句古話來安慰自己:“治大國如烹小鮮…”后頭的話,就聽不甚清了。
方景隆出了宮。
方繼藩佇立在午門之外。
父子闊別已久,今朝相見,方繼藩只遠遠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出了門洞,頓時百感交集。
自己的爹…活的。
方繼藩疾步上前,與方景隆四目相對。
隨后,方繼藩已毫不猶豫,將泛濫的情感,統統迸發了出來,至方景隆面前,拜倒:“父親…”
去他娘的腦疾,我就叫爹咋了,來啊,現在誰還敢扎我的針。
或許是方繼藩在方景隆心里,已長大了,這一聲父親,竟叫的毫無違和感。
方景隆眼里噙淚:“好,好,好。”
上前,要將方繼藩攙扶起來。
方繼藩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
從前書信往來,哪里及得上今日這般,可以四目相對,可以親自聆聽對方的聲音。
這一別,已有六七年了,六七年啊…方景隆顯然有一些老邁了,可精神卻還不錯。
方繼藩紅著眼,平時囂張跋扈慣了,面上如戴了一層面具,而今,這面具再無法承托起他內心的激動,方繼藩叩首:“孩兒見過父親!”
“起來,起來。”方景隆雙手把住方繼藩的手臂,上下仔細的端詳,長高了,依舊還是這般的玉樹臨風,英俊瀟灑,這一點,還是很像老夫。
“父親您…”方繼藩張口欲言什么,只覺得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要說,不吐不快。
方景隆也同時道:“繼藩…”
二人便都住口,相視一笑,方繼藩便道:“父親,有什么話,你先說。”
方景隆才道:“繼藩,正卿呢,為父的孫子呢,他人在哪里,他多高了,怎么沒有將他帶來,誒,可想死為父了…”
方繼藩:“…”
“繼藩,你怎么不做聲,怎么,出了什么事,正卿他…”
方繼藩勉強的擠出笑容:“在西山,保育院!”
西山…
方繼藩軀體一顫。
卻整個人,一下子生機勃來,宛如霜打的茄子,找回了第二春。
“走走走,去見正卿去,我的親孫啊。”
保育院里,日漸長大的孩子們,開始各自喂養自己的小馬駒。
每兩個人,都會分發一個馬倌和小馬駒子,大多是剛出生的小馬。
孩子們需每日為他們準備草料,甚至需在馬倌的幫助之下,給小馬駒子進行刷洗,甚至…還需清理它們的糞便。
朱載墨和方正卿二人是一個小組,兩個一起照料著一匹白色的馬駒。
這小馬駒的脾氣有些糟糕,喜歡隨地大小便。
朱載墨和方正卿兩個,正在清理著馬糞,方正卿唧唧哼哼,拿著小鏟子,一面揮舞,一面發出不滿。
朱載墨若有心事。
“表兄,你在想什么?”
朱載墨微微皺眉:“昨日先生所教的國富論,很有幾分意思,你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一些。”方正卿眉飛色舞道:“原來商賈這樣的重要。”
“不對。”朱載墨永遠小大人的模樣,他個頭又高了不少,顯得很是沉穩。
他年紀雖小,卻很忙,又要在保育院里讀書,隔日,還要去西山縣里處理公務。
一個七歲多的孩子,久而久之,似乎對于人世間的事,開始有了自己的理解。
孩子和孩子是不同的,有的孩子,到了這個年齡,還是懵懵懂懂。可同樣是這個年齡的孩子,在后世,卻已彈得一首好鋼琴,說的一口好外語,或是詩詞歌賦,倒背如流。
朱載墨幾乎沒有一日是閑著的。
這也讓他和其他的同窗一樣,都養成了一個極好的習慣。
規律的生活,加上平日的鍛煉,再加上充足的營養,以及不斷的學習,他的身邊,永遠都有最優秀的人,只是這些人,從不告訴他真實的答案,卻永遠教授他解決問題和做事的方法。
朱載墨道:“我覺得,先生所教授的,還是太淺薄了,國富論里頭,還有許多更深的東西,沒有和我們講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