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善的話,四平八穩。
弘治皇帝凝視著劉文善,似乎覺得有什么高論,誰料…
弘治皇帝道:“朕聽說,方卿家教授他們經國濟世之道,朕想知道的是,卿等以為,如何才能使士紳們安心。”
安心…
劉文善搖搖頭:“士紳們擁有大量土地,一旦要交糧稅,陛下可知道,對于他們而言,不啻是割他們的肉啊,陛下想要銳意改革,怎么可能,讓人安心呢?士紳一體納糧,不啻是在逆水行舟,陛下既已下定決心,就斷然不可動搖和改弦更張,唯有迎難而上,甚至…要做好孤注一擲的準備。”
劉文善的理論水平,還是很扎實的,他開始看看而談:“自商鞅變法而始,變更法度,豈有不痛之理,可舊制猶如腐肉,若不割除,假以時日,必定危及國家,陛下要變法,需深知舊法治惡,其次正心誠意,再而心如鐵石,最終,引支持變法者為腹心,且準備兩種手段,前為雨露,后為雷霆。”
“對能體恤朝廷,哪怕是對變法有腹誹,卻沒有堅決反對之人,陛下當施之以雨露之恩,這是疏通和引導,士紳抗拒變法,無非是因為一個利而已,陛下更該想一想,如何在變法的同時,也給予他們一些恩惠。”
“陛下下定了決心,想來,也必然有對士紳一體納糧負隅頑抗之人,這樣的人,定當冥頑不靈,陛下也絕不可仁慈,當用霹靂手段,絕不讓有出頭反對之人,有任何撲騰的余地,誰站出來,絕不姑息,如此,才可使其他人,心懷畏懼,不敢貿然反對。”
“臣以為,恩師以定興縣為示范,是好的。不過,陛下請勿憂。”
“噢?”弘治皇帝看著劉文善:“卻不知,何故?”
劉文善道:“歐陽大師兄出馬,定興縣的士紳一體納糧,必能馬到成功,到了那時,整個定興縣,自當可以作為表率。陛下要考慮的,趁此時,制定詳盡的稅制,這天南地北,各不相同,萬萬不可,一以貫之。”
弘治皇帝笑了。
這劉文善,很有自信嘛,歐陽志是個老實人,他出馬,就能成?
朕可是為了這個,許多日都睡不好了。
可看劉文善鄭重其事的樣子,似乎信心十足,弘治皇帝失笑:“你何以見得,歐陽志定能成功。”
劉文善道:“歐陽大師兄,為人敦厚,可他處置,一絲不茍,恩師乃是天縱之才,既然為陛下革除舊制,定有其方法,天底下,再沒有歐陽大師兄可以貫徹恩師意志之人了,他就如陛下和恩師的手臂,揮如臂使,豈有不成之理?”
弘治皇帝搖頭苦笑,雖然他認可方繼藩的才能,也認可歐陽志,可這么大的事,卻不敢有太多信心,于是看向唐寅和王守仁:“你們以為呢?”
唐寅和王守仁一起點頭:“臣等…附議!”
語氣堅決,沒有轉圜余地。
弘治皇帝感慨:“歐陽志伴駕在朕身邊時,總是夸獎你們,現在好了,朕見你們,你們又夸這歐陽志,你們啊…”
笑了笑,倒是沒有苛責的意思。
師兄弟之間,團結友愛,本就是值得鼓勵的事。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更改稅制…這…倒未嘗不是辦法,諸卿對此,有何看法呢?”
他開始對這個…有興趣了。
定興縣。
整個縣城,已是嘩然了。
突然來了個翰林侍讀任縣令,這是什么感受…這一看,就覺得有問題啊。
且還來了一個鎮守太監。
這位鎮守太監一來,直接占了一處衙門當做了自己的行轅。
而后,便開始四處招募幫閑。
在這定興縣里,游手好閑的人,有的是,誰不知道能和宮里的宦官扯上關系,是極有利的事,一時之間,整個定興縣已是亂了套。
很快,行轅里便傳出消息,說是這定興縣的炒代蟹聞名已久…然后…
沒有然后了。
自然是鎮守太監想吃。
一下子,滿縣城都懵了。
這…這啥意思?
須知炒代蟹可不容易,這玩意兒,講究的是吃蟹而不見蟹,需用雞蛋和魚,制出螃蟹的味道來,需要耗費極大的工本。
接下來,鎮守太監便開始四處走動了,這縣里的大戶,他一家家的拜訪。
這宮里的太監要登門拜訪了,你能不好好招待嗎?
宦官的惡名,可是人所共知的啊。
這位劉鎮守的底細,大家摸的更加清楚,曉得不是凡人。
誰敢得罪他。
于是…各家不得不花費無數的功夫,進行招待。
大量的收購食材,甚至須去保定請名廚來,人走的時候,還得備一份禮,出手還不能輕了,但求無過,不求有功。
劉瑾是吃了東家吃西家,只吃了幾天,這縣城里幾家大戶,便算是都吃的熟了,有了感情,于是丟下一句話:“這兒好,今日賓主盡歡,過幾日,咱還來,好好好…”
一面打著嗝,滿面紅光,每日都像過年一樣。
還…還來…
主人家臉上,青紅不定…
卻只好訕訕笑。
劉瑾則剔著牙,愉快的背著手,時間有限,得趕下一場。
這該死的太監,居然也不愛財,并不索要銀子,也不給你露出猙獰面目,只是來吃…這…什么路數?
可最讓人焦慮的,卻不是劉瑾。
劉瑾至少還能摸清他的方向。
好吃好喝的供著,雖是費錢,心疼,倒也無妨。
可那新任的縣令,居然至今,沒有到縣衙。
縣衙上下,從縣丞到典簿,六房的差役,左盼右盼,就是不見人來赴任。
這里距離京師不遠,按理說,早到了,可是人呢?
無數人…議論紛紛,突有一種不祥的氣氛,籠罩在這定興縣上空。
歐陽志一身短裝打扮,走在田埂里。
而今是夏日,田中麥子已是青了,一眼看去,連綿不絕。
一群佃農和莊戶,正在田中忙碌。
歐陽志和三個弟子,徐徐而來,到了田邊,手捏了捏青苗,摩挲一番,一面對附近的莊戶道:“今年的長勢倒是好,卻不知這里,是誰家的地。”
那莊戶顯得遲疑,見歐陽志一臉忠厚的樣子,不像歹人,可此人又不是本鄉之人,有些可疑。
歐陽志沉默片刻,笑了:“我路經此地來投親,隨口問問,忙碌了半日,老哥想是餓了。正好,我也餓了。”
便席地在田埂爛泥之中坐下,身后弟子取了包袱,打開,拿出幾個蔥油餅,開始分食。
歐陽志分了那莊戶一個,莊戶顯得遲疑,卻還是受不得這蔥油餅的誘惑,咽了咽口水,接了,啃了幾口,舒坦。
這等莊戶,其實最是憨厚的,得了便宜,便覺得很不自在,吃了幾口之后,又不敢一次將餅全吃了,便將餅包好,預備回去留著給老母或是家中妻兒吃,他咧嘴一笑:“這是周家的地,不過…是在沈家的名下,周家有女,嫁給了沈家為妾,沈家是本鄉的大士紳,有功名的,他的田,不需繳納賦稅,而周家便將地獻給了沈家,如此一來,周家便也不需繳納稅賦了,據說里頭還有許多名堂,小人就不知道了…還有那一片…那里有三十畝,是…”
歐陽志當天夜里,宿在一處廟里。
這里不是縣城,連個客店都沒有,這時代的人出門在外,最喜尋寺廟和道觀暫居。
走動了一日,歐陽志也是乏了,三個弟子有的去負責生米,有的給歐陽志磨墨,歐陽志則鋪開了紙,蘸墨,筆尖飽滿,而后,落筆。
“定興縣固城鄉,有村十七,今訪太平莊,莊中有牛六十九、馬二十一匹,鐵鋪一座,匠二人,縣中在冊丁口一千九百三十五,實為兩千七百余,田四萬三千五百畝,在冊之田,兩萬二千三百畝。五千畝田則為一戶,姓沈。千畝田者,六戶…百畝者,三十九戶…”
天已黑了。
弟子為歐陽志點了燈。
歐陽志靠著油燈,手沒有停。
他偶爾,讓弟子取出當時記錄下的竹片,偶爾,讓人將戶部謄寫抄錄出來的黃冊資料進行比對。
“無田者,九百二十一戶。其赤貧者,于定興縣尤甚…此地劣田居多,可供養人吃飽喝足者,竟不過人丁半數。鄉中有店員十九人,有車馬行一座,有油坊七座,雇六十九人,又有樂坊一間…”
一面寫,一面覺得有些熱。
歐陽志便脫下了外衫。
其實他的外衫,早就污濁不堪了。
弟子要將他的外衫收起來,給他去洗一洗。
等預備要去洗時,歐陽志才反應了過來,提筆抬頭,道:“不要洗,我自己來。”
“恩師…”
歐陽志淡淡道:“你的師公有腦疾,這才事事托付于人,為師又沒腦疾,自當親力親為,倘若為師不洗,你們以后也收了門徒,難道也要四體不勤嗎?”
第一章送到。
四個小時飛機,一個小時汽車,然后,寫下了一章,洗個澡,然后繼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