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劉瑾。
那個進入山海關,口稱自己是宮里的人,然后被打了個半死,差點小命不保,躲在城外破敗的城隍廟里舔舐了半月傷口,靠捕著的幾只兔子,幸賴自己帶了鍋碗瓢盆才得以填飽肚子活下來的劉瑾。
那個差點被人轉賣為奴,在雪地里狂奔了數里地,方才逃之夭夭的劉瑾。
那個一路乞討,遭了無數白眼,一路南行的劉瑾。
自山海關至京師,其實并不遠。
可于劉瑾而言,卻相當于徒涉了千山萬水。
今日,終于見到了太子殿下。
劉瑾…哭了。
他第一次,不再在乎他的包袱,還有包袱里的那些鍋碗瓢盆,以及半截蠟頭、草紙,還有一塊不知從哪里撿來的殘破硯臺,和那半個窩頭。
這些…都已不重要了,一丁點都不重要了。
劉瑾揚著已凍僵的臉,淚流滿面,滔滔大哭起來,隨即伸出了只剩下皮包骨的胳膊,開始不斷地捶胸:“殿下,殿下啊…奴婢是劉瑾,是劉瑾啊。奴婢終于找著您了,奴婢…找著您了…”
他又哭又喊得撕心裂肺,接著趴在了雪地上:“殿下…”
劉瑾很悲愴,可朱厚照一聽劉瑾,就騰地一下,火都來了。
原本…他還以為劉瑾已經畏罪潛逃了。
誰料這廝,不但沒有潛逃,竟還活著,甚至有著膽子來到他的跟前!
朱厚照沖了上去,直接抬腿便是給他一腳,怒氣騰騰地道:“狗一樣的東西,竟還敢回來,你在錦州做了什么?”
“奴婢萬死。”劉瑾在雪地里磕頭。
朱厚照還要抬腿,可抬到了一半,這腳沒有落下去。
雖然動輒打罵,可劉瑾是一直伺候著他長大的。
朱厚照歷來都是如此,平時玩鬧得過份,對劉瑾更是任性無比,可真若說要殺人,他還沒有這么的壞。
他的腳頓住了,而后緩緩的放了下來,抿著唇看著一身狼狽的在雪地上磕頭的劉瑾,目光透出了幾分復雜!
半響,他終于冷冷地道:“罰你三日不許吃飯。”
“好啊,好啊。”劉瑾一聽,不禁喜極而泣,抱著朱厚照的大腿,又是滔滔大哭!
殿下對他實在是太好了,才三日不許吃飯,他感動得又…哭了,感激萬分地道:“奴婢遵旨,謝殿下的恩典。殿下,奴婢想你想的好苦啊,奴婢每天夜里做夢,都夢見殿下,夢見殿下丟了很多蒸餅給奴婢吃,殿下…奴婢離不開您,真的離不開您啊…”
涕淚橫流,錐心的嚎叫,又開始了。
方繼藩站在不遠處,緩緩的上前了幾步,而后低頭看著劉瑾,心里卻是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歷史上,有許多十惡不赦的人。
而對于歷史而言,它們所能記錄的,也只是只言片語。
因而,當一個惡棍,史筆上只是用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個人的好壞,可終究人還是人,當直觀的看待一個人,才發現,即便是十惡不赦的人,可能也有軟弱的一面!
在歷史上,那成為了秉筆太監、掌握西廠的劉瑾,和現在這可憐巴巴,如哈巴狗一般,卑微到塵埃里的劉瑾,似乎完全是兩個人。
人的命運哪,還真是奇妙!
劉瑾一看到有人來,就下意識地把朱厚照的腿抱得更緊了,生怕朱厚照被人搶去似的。
朱厚照則是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狗一樣的東西,放開本宮,和本宮回東宮去,你再哭聲一聲試試看,本宮還沒死呢,你嚎什么嚎?”
劉瑾顫了顫,努力的恢復了點自己的情緒,微顫顫地站了起來,接著回頭去收拾自己的包袱,將包袱一卷,又背在了背上。
朱厚照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在外頭過的苦吧?”
“白天苦,夜里就不苦了,夜里能做夢,夢到了殿下,奴婢就美滋滋的。”劉瑾那滿臉污跡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你傻樂著做什么?”
劉瑾繼續咧嘴笑道:“開心!”
“狗一樣的東西!”朱厚照又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個狗奴婢,真想打死他呀。
“是,是,奴婢萬死。”
“換個新詞,別總是萬死。”朱厚照背著手,靴子鏟著浮雪。
“奴婢想死殿下了。”
朱厚照和方繼藩告別。
“老方,方才所說之事要記在心上啊,本宮難得獨當一面。”
方繼藩上下打量著那衣衫襤褸的劉瑾,劉瑾低著頭,不敢看他,似乎是…嚇壞了。
方繼藩便轉過視線,看著朱厚照,笑著道:“放心,保準沒有問題的。”
朱厚照點了點頭:“有你這話,本宮就放心了。”
方繼藩回到府上。
還未進門,茫茫的雪絮之下,鉆出了一個人,狠狠的拍了拍他的肩。
“方賢侄…”
方繼藩錯愕的抬眸。
他看著來人,穿著一身的麒麟服,頭戴還頂著翅帽,方繼藩覺得這人有些面熟:“你是…”
“方賢侄還真是健忘啊。”這人慍怒的樣子:“翰林大學士…”
方繼藩想起來了,難怪,居然這么面熟。
這不是翰林大學士沈文嗎?
對于這個沈文,方繼藩印象不是很深刻,這廝…曾做過什么來著?
此時,沈文則是感慨的道:“不一樣,不一樣了啊。當初你爹就沒你有出息,老夫至今還記得,二十年前,你爹剛剛承襲爵位,那時還年輕,不懂事,居然和人發生了爭執,把人的頭都給打破了。”
“…”方繼藩不禁一怔。
他無法理解,為何自己的家族里會有這么多血跡斑斑的往事,一個在土木堡里被人背著,或是背著人回來的祖父,還有一個打破了別人腦袋,亦或是被人打破腦袋的爹…
看方繼藩一臉懵逼的樣子。
沈文笑了,呵著氣,笑道:“那時候啊,老夫也才入翰林不久,調任都察院,為科道御史,當時真是鬧得議論紛紛啊,都說要彈劾你爹,可老夫當初是怎么和人說的?老夫說,南和伯剛剛承襲爵位,他乃忠良之后,年輕,還不懂事嘛,不可以小惡而如此苛責于人,實是太不應該,老夫當時頂住了壓力…罷了,都是一些陳年舊事…”
沈文朝方繼藩道:“說來,也沒什么意思。”
“…”方繼藩有點無語。
重點的是,他餓了,他沒功夫聽這些從前的往事,于是道:“直說吧,沈學士找小侄,何事?”
沈文一愣。
他覺得方繼藩這個人…太直接了。
很粗鄙啊。
就不能好好繞個圈子?
罷了,對付粗鄙之人,得用粗鄙之人的方法。
沈文便道:“西山書院,還有員額嗎?哎,真不知說什么好,家有逆子啊。”
說著,沈文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可能說了這么多廢話,也只有這一句話是真的了。
沈文貴為翰林學士,也算是學貫古今,唯獨…兒子不爭氣,這些事,以往都是藏著掖著的,甚至他在京里做官,兒子都不敢帶來京師。
為何?這小子雖也憑著恩蔭得了一個貢生,卻不肯讀書,成日就是游手好閑,沈文是操碎了心啊。
鄉試一放榜,沈文第一反應就是,這新學…實是…實是…
他不免開始擔憂了起來,為大明的正學而擔憂,新學那些胡說八道的東西,將來不說昌盛,可憑著這十三個舉人,怕也要一飛沖天了。
可很快,他又開始瞎琢磨了。
什么都是假的,祖祖輩輩,加上自己,掙下了這么大的一個家業,竟是出了個逆子,逆子憑著一個秀才,能撐得下這個家嗎?
不成,還得考!
其實此前,沈文已經放棄治療了,可現在見了鄉試的榜,心思又開始活絡了起來。
劉公那傻乎乎的兒子都能成解元,憑啥我兒子不成?
思來想去,罷了,臉皮不要也罷,兒子得去西山。
他抱著西山是糖衣炮彈的心思,要將新學的炮彈扔回去,卻將作八股的糖衣好生笑納,總而言之,自己那缺德兒子,非得進西山書院不可。
方繼藩樂了:“這個好說。”
“啥?”沈文沒想到方繼藩答應得這樣痛快,這不按套路啊,他之前已經想好了很多說法還沒用上呢!
難道不該迂回一下,表現一下難處,東拉西扯幾句嗎?
“不過…西山書院…”方繼藩一副為難的樣子道:“西山書院殘破,我早有修葺的心思,可是沈學士,我沒錢。”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方繼藩表現得特真誠。
沈文眼睛突的張大了,瞪著方繼藩。
這小子說沒錢,有點不太要臉啊。
我沈家的所有家底湊上,怕也沒有你方家的一個零頭吧。
當然,多年宦海沉浮,使沈文清楚的意識到,這事不能戳破!
他只好勉強的擠出笑道:“當然,當然,方家家大業大嘛…開銷肯定不小…”
“要不,贊助一下?”方繼藩笑吟吟地看著沈文。
贊…贊助…
這名兒,倒是好聽,至少比直接伸手要錢,委婉一些。
“你開個數。”
方繼藩也不客套,直接道:“三百兩…一年!”
其實今天很早起來了,只是構思花了不少時間,沒構思好,老虎不會隨意動筆,更完這章,歇幾分鐘,老虎就會繼續碼第二章了,盡量兩個小時后就送來!